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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鸟害七命

  飞禽惹起祸根芽,七命相残事可嗟。奉劝世人须鉴戒,莫教儿女不当家。

 

  话说大宋徽宗朝宣和三年,海宁郡武林门外北新桥下,有一机户,姓沈,名昱,字必显,家中颇为丰足。娶妻严氏,夫妇恩爱。单生一子,取名沈秀,年长一十八岁,未曾婚娶。其父专靠织造段匹为活。不想这沈秀不务本分生理,专好风流闲耍,养画眉过日。父母因惜他一子,以此教训他不下。街坊邻里取他一个浑名,叫做“沈鸟儿”。每日五更,提了画眉,奔入城中柳林里来拖画眉,不只一日。忽至春末夏初,天气不暖不寒,花红柳绿之时。当日,沈秀侵晨起来,梳洗罢,吃了些点心,打点笼儿,盛着个无比赛的画眉。这畜生:只除天上有,果系世间无!将他各处去斗,俱斗他不过,成百十贯赢得。因此十分爱惜他,如性命一般。做一个金漆笼儿,黄铜钩子,哥窑的水食罐儿,绿纱罩儿,提了在手,摇摇摆摆,径奔入城,往柳林里去拖画眉。不想这沈秀一去,死于非命,好似:猪羊进入宰生家,一步步来寻死路。

 

  当时沈秀提了画眉,径到柳林里来,不意来得迟了些,众拖画眉的俱已散了,净荡荡、黑阴阴,没一个人往来。沈秀独自一个,把画眉挂在柳树上,叫了一回。沈秀自觉没情没绪,除了笼儿,正要回去。不想小肚子一阵疼,滚将上来,一块儿蹲到在地上。原来沈秀有一件病在身上,叫做“主心馄饨”,一名“小肠疝气”,每常一发一个小死。其日想必起得早些,况又来迟,众人散了,没些情绪,闷上心来。这一次甚是发得凶,一跤倒在柳树边,有两个时辰不醒人事。

 

  你道事有凑巧,物有偶然。这日有个箍桶的,叫做张公,挑着担儿,径往柳林里穿过,褚家堂做生活。远远看见一个人,倒在树边,三步那做两步,近前歇下担儿。看那沈秀,脸色腊查黄的,昏迷不醒;身边并无财物,止有一个画眉笼儿,这畜生此时越叫得好听。所以一时见财起意,穷极计生,心中想道:“终日括得这两分银子,怎地得快活?”只是这沈秀当死,这画眉见了张公,分外叫得好。张公道:“别的不打紧,只这个画眉,少也值二三两银子。”便提在手,却待要走。不意沈秀正苏醒,开眼见张公提着笼儿,要挣身子不起,只口里骂道:“老忘八!将我画眉那里去?”张公听骂,“这小狗入的,忒也嘴尖!我便拿去,他倘爬起赶来,我倒反吃他亏。一不做,二不休,左右是歹了。”却去那桶里,取出一把削桶的刀来,把沈秀按住一勒。那湾刀又快,力又使得猛,那头早滚在一边。张公也慌张了,东观西望,恐怕有人撞见。却抬头见一株空心杨柳树,连忙将头提起,丢在树中。将刀放在桶内,笼儿挂在担上,也不去褚家堂做生活,一道烟径走,穿街过巷,投一个去处。你道只因这个画眉,生生的害了几条性命?正是:人间私语,天闻若雷;暗室亏心,神目如电。

 

  当时张公一头走,一头心里想道:“我见湖州墅里客店内,有个客人,时常要买虫蚁,何不将去卖与他?”一径望武林门外来。也是前生注定的劫数,却好见三个客人,两个后生跟着,共是五人,正要收拾货物回去,却从门外进来,客人俱是东京汴梁人。内中有个姓李,名吉,贩卖生药。此人平昔也好养画眉,见这箍桶担上好个画眉,便叫:“张公,借看一看。”张公歇下担子,那客人看那画眉,毛衣并眼,生得极好,声音又叫得好,心里爱它。便问张公:“你肯卖么?”此时张公巴不得脱祸,便道:“客官,你出多少钱?”李吉转看转好,便道:“与你一两银子。”张公自道着手了,便道:“本不当计较,只是爱者如宝,添些便罢。”那李吉取出三块银子,秤秤看,到有一两二钱,道:“也罢。”递与张公。张公接过银子,看一看,将来放在荷包里,将画眉与了客人,别了便走。口里道:“发脱得这祸根,也是好事了。”不上街做生理,一直奔回家去,心中也自有些不爽利。正是:作恶恐遭天地责,欺心犹怕鬼神知。

 

  原来张公正在涌金门城脚下住,止婆老两口儿,又无儿子。婆儿见张公回来,便道:“篾子一条也不动,缘何又回来得早?有甚事干?”张公只不答应,挑着担子,径入门歇下,转身关上大门。道:“阿婆,你来,我与你说话。恰才如此如此,谋得这一两二钱银子,与你权且快活使用。”两口儿欢天喜地。不在话下。

 

  却说柳林里无人来往,直至巳牌时分,两个挑粪庄家,打从那里过。见了这没头尸首挡在地上,吃了一惊,声张起来。当坊里甲邻佑,一时嚷动。本坊申呈本县,本县申府。次日,差官吏、仵作人等,前来柳阴里,检验得浑身无些伤痕,只是无头,又无苦主。官吏回覆本府,本府差应捕挨获凶身。城里城外,纷纷乱嚷。

 

  却说沈秀家,到晚不见他回来,使人去各处寻不见。天明,央人入城寻时,只见湖洲墅嚷道:“柳林里杀死无头尸首。”沈秀的娘听得说,想道:“我的儿子昨日入城拖画眉,至今无寻他处,莫不得是他?”连叫丈夫:“你必须自进城打听。”沈昱听了一惊,慌忙自奔到柳林里。看了无头尸首,仔细定睛,上下看了衣服,却认得是儿子,大哭起来。本坊里甲道:“苦主有了,只无凶身。”其时,沈昱径到临安府告说:“是我的儿子。昨日五更入城拖画眉,不知怎的被人杀了。望老爷做主!”本府发放各处应捕及巡捕官,限十日内要捕凶身着。

 

  沈昱具棺木盛了尸首,放在柳林里。一径回家,对妻说道:“是我儿子,被人杀了,只不知将头何处去了。我已告过本府,本府着捕人各处捉获凶身。我且自买棺木盛了。此事如何是好?”严氏听说,大哭起来,一交跌倒。不知五脏何如,先见四肢不举。正是:身如五鼓衔山月,气似三更油尽灯。当时众人灌汤,救得苏醒。哭道:“我儿日常不听好人之言,今日死无葬身之地。我的少年的儿,死得好苦!谁想我老来无靠!”说了又哭,哭了又说,茶饭不吃。丈夫再三苦劝,只得勉强。过了半月,并无消息。沈昱夫妻二人商议:“儿子平昔不依教训,致有今日祸事,吃人杀了,没捉获处,也只得没奈何,但得全尸也好。不若写个帖子,告禀四方之人,倘得见头,全了尸首,待后又作计较。”二人商议已定,连忙便写了几张帖子,满城去贴。上写:“告知四方君子:如有寻获得沈秀头者,情愿赏钱一千贯;捉得凶身者,愿赏钱二千贯。”将此情告知本府,本府亦限捕人寻获,亦出告示道:“如有人寻得沈秀头者,官给赏钱五百贯;如捉获凶身者,赏钱一千贯。”告示一出,满城哄动。不题。

 

  且说南高峰脚下,有一个极贫老儿,姓黄,浑名叫做黄老狗。一生为人鲁拙,抬轿营生。老来双目不明,止靠两个儿子度日。大的叫做大保,小的叫做小保。父子三人,正是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巴巴急急,口食不敷。一日,黄老狗叫大保、小保到来,“我听得人说,甚么财主沈秀吃人杀了,没寻头处。今出赏钱,说有人寻得头者,本家赏钱一千贯,本府又给赏五百贯。我今叫你两个,别无话说。我今左右老了,又无用处,又不看见,又没趁钱。做我着,教你两个发迹快活!你两个今夜将我的头割了,埋在西湖水边。过了数日,待没了认色,却将去本府告赏,共得一千五百贯钱,却强似今日在此受苦。此计大妙,不宜迟;倘被别人先做了,空折了性命。”只因这老狗失志,说了这几句言语;况兼两个儿子,又是愚蠢之人,不省法度的。正是:口是祸之门,舌是斩身刀;闭口深藏舌,安身处处牢。当时两个出到外面商议。小保道:“我爷设这一计,大妙!便是做主将元帅,也没这计策。好便好了,只是可惜没了一个爷。”大保做人又狠又呆,道:“看他左右只在早晚要死,不若趁这机会杀了,去山下掘个坑埋了,又无踪迹,那里查考?这个叫做‘趁汤推’,又唤做‘一抹光’。天理人心,又不是我们逼他,他自叫我们如此如此。”小保道:“好倒好,只除等睡熟了,方可动手。”

 

  二人计较已定,却去东奔西走,赊得两瓶酒来。爷子三人,吃得大醉,东倒西歪。一觉直到三更,两人爬将起来,看那老子正齁齁睡着。大保去灶前摸了把厨刀,去爷的项上一勒,早把这颗头割下了。连忙将破衣包了,放在床边。便去山脚下掘个深坑,扛去埋了。也不等天明,将头去南屏山藕花居湖边浅水处埋了。

 

  过半月入城,看了告示,先走到沈昱家报说道:“我二人昨日因捉虾鱼,在藕花居边,看见一个人头,想必是你儿子头。”沈昱见说道:“若果是,便赏你一千贯钱,一分不少。”便去安排酒饭吃了,同他两个径到南屏山藕花居湖边。浅土隐隐盖着一头,提起看时,水浸多日,澎涨了,也难辨别,想必是了。若不是时,那里又有这个人头在此?沈昱便把手帕包了,一同两个,径到府厅告说:“沈秀的头有了。”知府再三审问,二人答道:“因捉虾鱼,故此看见,并不晓别项情由。”本府准信,给赏五百贯。二个领了,便同沈昱将头到柳林里,打开棺木,将头凑在项上,依旧钉了,就同二人回家。严氏见说儿子头有了,心中欢喜,随即安排酒饭,管待二人,与了一千贯赏钱。二人收了,作别回家。便造房屋,买农具家生。二人道:“如今不要似前抬轿。我们勤力耕种,挑卖山柴,也可度日。”不在话下。正是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。不觉过了数月,官府也懈了,日远日疏,俱不题了。

 

  却说沈昱是东京机户,轮该解段匹到京。待各机户段匹完日,到府领了解批,回家分付了家中事务起身。此一去,只因沈昱看见了自家虫蚁,又屈害了一条性命。正是:非理之财莫取,非理之事莫为;明有刑法相系,暗有鬼神相随。

 

  却说沈昱在路,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,不只一日,来到东京。把段匹一一交纳过了,取了批回,心下思量:“我闻京师景致,比别处不同,何不闲看一遭?也是难逢难遇之事。”其名山胜概,庵观寺院,出名的所在,都走了一遭。偶然打从御用监禽鸟房门前经过,那沈昱心中是爱虫蚁的,意欲进去一看。因门上用了十数个钱,得放进去闲看。只听得一个画眉,十分叫得巧好,仔细看时,正是儿子不见的画眉!那画眉见了沈昱眼熟,越发叫得好听,又叫又跳,将头颠沈昱数次。沈昱见了,想起儿子,千行泪下,心中痛苦,不觉失声叫起屈来,口中只叫得:“有这等事?”那掌管禽鸟的校尉喝道:“这厮好不知法度!这是什么所在?如此大惊小怪起来?”

 

  沈昱痛苦难伸,越叫得响了。那校尉恐怕连累自己,只得把沈昱拿了,送到大理寺。大理寺官便喝道:“你是那里人,敢进内御用之处,大惊小怪?有何冤屈之事,好好直说,便饶你罢。”沈昱就把儿子拖画眉被杀情由,从头诉说了一遍。大理寺官听说,呆了半晌,想:“这禽鸟是京民李吉进贡在此,缘何有如此一节隐情?”便差人火速捉拿李吉到官,审问道:“你为何在海宁郡将他儿子谋杀了,却将他的画眉来此进贡?一一明白供招,免受刑罚。”李吉道:“先因往杭州买卖,行至武林门里,撞见一个箍桶的,担上挂着这个画眉。是吉因见他叫得巧,又生得好,用价一两二钱,买将回来。因他好巧,不敢自用,以此进贡上用,并不知人命情由。”勘官问道:“你却赖与何人!这画眉就是实迹了,实招了罢。”李吉再三哀告道:“委的是问个箍桶的老儿买的,并不知杀人情由,难以屈招。”勘官又问:“你既是问老儿买的,那老儿姓甚名谁?那里人氏?供得明白,我这里行文拿来,问理得实,即便放你。”李吉道:“小人是路上逢着买的,实不知姓名,那里人氏。”勘官骂道:“这便是含糊了,将此人命推与谁偿?据这画眉,便是实迹,这厮不打不招!”再三拷打,打得皮开肉绽。李吉痛苦不过,只得招做“因见画眉生得好巧,一时杀了沈秀,将头抛弃”情由。遂将李吉送下大牢监候。大理寺官具本奏上朝廷,圣旨道:“李吉委的杀死沈秀,画眉见存,依律处斩。”将画眉给还沈昱,又给了批回,放还原籍,将李吉押发市曹斩首。正是:老龟煮不烂,移祸于枯桑。

 

  当时恰有两个同与李吉到海宁郡来做买卖的客人,蹀躞不下:“有这等冤屈事!明明是买的画眉。我欲待替他申诉,争奈卖画眉的人虽认得,我亦不知其姓名,况且又在杭州。冤倒不辩得,和我连累了,如何出豁?只因一个畜生,明明屈杀了一条性命。除我们不到杭州,若到,定要与他讨个明白。”也不在话下。

 

  却说沈昱收拾了行李,带了画眉,星夜奔回。到得家中,对妻说道:“我在东京替儿讨了命了。”严氏问道:“怎生得来?”沈昱把在内监见画眉一节,从头至尾,说了一遍。严氏见了画眉,大哭了一场,睹物伤情,不在话下。

 

  次日,沈昱提了画眉,本府来销批。将前项事情,告诉了一遍。知府大喜道:“有这等巧事。”正是:劝君莫作亏心事,古往今来放过谁?休说人命关天,岂同儿戏!知府发放道:“既是凶身获着斩首,可将棺木烧化。”沈昱叫人将棺木烧了,就撒了骨殖。不在话下。

 

  却说当时同李吉来杭州卖生药的两个客人,一姓贺,一姓朱,有些药材,径到杭州湖墅客店内歇下,将药材一一发卖讫。当为心下不平,二人径入城来,探听这个箍桶的人。寻了一日,不见消耗。二人闷闷不已,回归店中歇了。次日,又进城来,却好遇见一个箍桶的担儿。二人便叫住道:“大哥,请问你,这里有一个箍桶的老儿,这般这般模样,不知他姓甚名谁,大哥你可认得么?”那人便道:“客官,我这箍桶行里,止有两个老儿:一个姓李,住在石榴园巷内;一个姓张,住在西城脚下。不知那一个是?”二人谢了,径到石榴园来寻。只见李公正在那里劈篾,二人看了,却不是他。又寻他到西城脚下,二人来到门首,便问:“张公在么?”张婆道:“不在,出去做生活去了。”二人也不打话,一径且回。

 

  正是未牌时分,二人走不上半里之地,远远望见一个箍桶担儿来。有分直教此人偿了沈秀的命,明白了李吉的事。正是:恩义广施,人生何处不相逢?冤仇莫结,路逢狭处难回避。其时,张公望南回来,二人朝北而去,却好劈面撞见。张公不认得二人,二人却认得张公,便拦住问道:“阿公高姓?”张公道:“小人姓张。”又问道:“莫非是在西城脚下住的?”张公道:“便是,问小人有何事干?”二人便道:“我店中有许多生活要箍,要寻个老成的做,因此问你。你如今那里去?”张公道:“回去。”三人一头走,一头说,直走到张公门首。张公道:“二位请坐吃茶。”二人道:“今日晚了,明日再来。”张公道:“明日我不出去了,专等,专等。”

 

  二人作别,不回店去,径投本府首告。正是本府晚堂,直入堂前跪下,把沈昱认画眉一节,李吉被杀一节,撞见张公买画眉一节,一一诉明。“小人两个不平,特与李吉讨命,望老爷细审张公,不知恁地得画眉?”府官道:“沈秀的事,俱已明白了,凶身已斩了,再有何事?”二人告道:“大理寺官不明,只以画眉为实;更不说来历,将李吉明白屈杀了。小人路见不平,特与李吉讨命。如不是实,怎敢告扰?望乞怜悯做主。”知府见二人告得苦切,随即差捕人连夜去捉张公。好似:数只皂雕追紫燕,一群猛虎啖羊羔。

 

  其夜,众公人奔到西城脚下,把张公背剪绑了,解上府去,送大牢内监了。次日,知府升堂,公人于牢中取出张公跪下。知府道:“你缘何杀了沈秀,反将李吉偿命?今日事露,天理不容!”喝令:“好生打着。”直落打了三十下,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。再三拷打,不肯招承。两个客人并两个伴当齐说:“李吉便死了,我四人见在,眼同将一两二钱银子,买你的画眉,你今推却何人?你若说不是你,你便说这画眉从何来?实的虚不得,支吾有何用处?”张公犹自抵赖。知府大喝道:“画眉是真赃物,这四人是真证见,若再不招,取夹棍来夹起。”张公惊慌了,只得将前项盗取画眉,勒死沈秀一节,一一供招了。知府道:“那头彼时放在那里?”张公道:“小人一时心慌,见侧边一株空心柳树,将头丢在中间,随提了画眉,径出武林门来。偶撞见三个客人,两个伴当,问小人买了画眉,得银一两二钱,归家用度。所供是实。”知府令张公画了供;又差人去拘沈昱,一同押着张公,到于柳林里寻头。哄动街市上之人无数,一齐都到柳林里来看寻头。只见果有一株空心柳树,众人将锯放倒,众人发一声喊,果有一个人头在内。提起看时,端然不动。沈昱见这头,定睛一看,认得是儿子的头,大哭起来,昏迷倒地,半晌方醒,遂将帕子包了。押着张公,径上府去。知府道:“既有了头,情真罪当。取具大枷枷了,脚鐐手杻钉了,押送死囚牢里,牢固监候。”

 

  知府又问沈昱道:“当时那两个黄大保、小保,又那里得这人头来请赏?事有可疑。今沈秀头又有了,那头却是谁人的?”随即差捕人去拿黄大保兄弟二人,前来审问来历。沈昱跟同公人,径到南山黄家,捉了弟兄两个,押到府厅,当厅跪下。知府道:“杀了沈秀的凶身,已自捉了;沈秀的头,见已追出。你弟兄二人谋死何人,将头请赏?一一承招,免得吃苦。”大保、小保被问,口隔心慌,答应不出。知府大怒,喝令吊起拷打半日,不肯招承。又将烧红烙铁烫他,二人熬不过死去。将水喷醒,只得口吐真情。说道:“因见父亲年老,有病伶仃,一时不合将酒灌醉,割下头来,埋在西湖藕花居水边,含糊请赏。”知府道:“你父亲尸骸埋在何处?”两个道:“就埋在南高峰脚下。”当时押发二人到彼,掘开看时,果有没头尸骸一副,埋藏在彼。依先押二人到于府厅,回话道:“南山脚下,浅土之中,果有没头尸骸一副。”知府道:“有这等事!真乃逆天之事!世间有这等恶人,口不欲说,耳不欲闻,笔不欲书,就一顿打死他倒干净,此恨怎的消得?”喝令手下不要计数,先打一会,打得二人死而复醒者数次。讨两面大枷枷了,送入死囚牢里,牢固监候。沈昱并原告人,宁家听候。

 

  随即具表申奏,将李吉屈死情由奏闻。奉圣旨:“着刑部及都察院,将原问李吉大理寺官,好生勘问,随贬为庶人,发岭南安置。李吉平人屈死,情实可矜,着官给赏钱一千贯,除子孙差役。张公谋财故杀,屈害平人,依律处斩,加罪凌迟,剐割二百四十刀,分尸五段。黄大保、小保,贪财杀父,不分首从,俱各凌迟处死,剐二百四十刀,分尸五段,枭首示众。”正是:湛湛青天不可欺,未曾举意早先知。劝君莫作亏心事,古往今来放过谁?

 

  一日,文书到府,差官吏、仵作人等,将三人押赴木驴上,满城号令三日,律例凌迟分尸,枭首示众。其时张婆听得老儿要剐,来到市曹上,指望见一面。谁想仵作见了行刑牌,各人动手碎剐,其实凶险!惊得婆儿魂不附体,折身便走。不想被一绊,跌得重了,伤了五脏,回家身死。正是:积善逢善,积恶逢恶;仔细思量,天地不错。

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

  枝在墙东花在西,自从落地任风吹。枝无花时还再发,花若离枝难上枝。

 

  这四句,乃昔人所作《弃妇词》。言妇人之随夫,如花之附于枝。枝若无花,逢春再发;花若离枝,不可复合。劝世上妇人,事夫尽道,同甘同苦,从一而终;休得慕富嫌贫,两意三心,自贻后悔。

 

  且说汉朝一个名臣,当初未遇时节,其妻有眼不识泰山,弃之而去;到后来,悔之无及。你说那名臣何方人氏?姓甚名谁?那名臣姓朱,名买臣,表字翁子,会稽郡人氏。家贫未遇,夫妻二口,住于陋巷蓬门。每日,买臣向山中砍柴,挑至市中,卖钱度日。性好读书,手不释卷,肩上虽挑却柴担,手里兀自擒着书本,朗诵咀嚼,且歌且行。市人听惯了,但闻读书之声,便知买臣挑柴担来了;可怜他是个儒生,都与他买。更兼买臣不争价钱,凭人估值,所以他的柴比别人容易出脱。一般也有轻薄少年及儿童之辈,见他又挑柴,又读书,三五成群,把他嘲笑戏侮,买臣全不为意。

 

  一日,其妻出门汲水,见群儿随着买臣柴担,拍手共笑,深以为耻。买臣卖柴回来,其妻劝道:“你要读书,便休卖柴;要卖柴,便休读书。许大年纪,不痴不颠,却做出恁般行径,被儿童笑话,岂不羞死!”买臣答道:“我卖柴以救贫贱,读书以取富贵,各不相妨,由他笑话便了。”其妻笑道:“你若取得富贵时,不去卖柴了。自古及今,那见卖柴的人做了官?却说这没把鼻的话!”买臣道:“富贵贫贱,各有其时。有人算我八字,到五十岁上,必然发迹。常言海水不可斗量,你休料我。”其妻道:“那算命先生,见你痴颠模样,故意耍笑你,你休听信。到五十岁时,连柴担也挑不动,饿死是有分的,还想做官?除是阎罗王殿上,少个判官,等你去做!”买臣道:“姜太公八十岁,尚在渭水钓鱼。遇了周文王,以后车载之,拜为尚父。本朝公孙弘丞相,五十九岁上还在东海牧豕。整整六十岁,方才际遇今上,拜将封侯。我五十岁上发迹,比甘罗虽迟,比那两个还早,你须耐心等去。”

 

  其妻道:“你休得攀今吊古。那钓鱼、牧豕的,胸中都有才学;你如今读这几句死书,便读到一百岁,只是这个嘴脸,有甚出息?晦气做了你老婆!你被儿童耻笑,连累我也没脸皮。你不听我言,抛却书本,我决不跟你终身。各人自去走路,休得两相担误了。”买臣道:“我今年四十三岁了,再七年,便是五十。前长后短,你就等耐,也不多时。直恁薄情,舍我而去,后来须要懊悔!”其妻道:“世不少甚挑柴担的汉子,懊悔甚么来?我若再守你七年,连我这骨头不知饿死于何地了。你倒放我出门,做个方便,活了我这条性命。”买臣见其妻决意要去,留他不住,叹口气道:“罢,罢!只愿你嫁得丈夫,强似朱买臣的便好。”其妻道:“好歹强似一分儿。”说罢,拜了两拜,欣然出门而去,头也不回。买臣感慨不已,题诗四句于壁上云:“嫁犬逐犬,嫁鸡逐鸡;妻自弃我,我不弃妻。”

 

  买臣到五十岁时,值汉武帝下诏求贤。买臣到西京上书,待诏公车。同邑人严助荐买臣之才。天子知买臣是会稽人,必知本土民情利弊,即拜为会稽太守,驰驿赴任。会稽长吏闻新太守将到,大发人夫,修治道路。买臣妻的后夫亦在役中,其妻蓬头跣足,随伴送饭。见太守前呼后拥而来,从旁窥之,乃故夫朱买臣也。买臣在车中,一眼瞧见,还认得是故妻,遂使人招之,载于后车。到府第中,故妻羞惭无地,叩头谢罪。买臣教请他后夫相见。不多时,后夫唤到,拜伏于地,不敢仰视。买臣大笑,对其妻道:“似此人,未见得强似我朱买臣也。”其妻再三叩谢,自悔有眼无珠,愿降为婢妾,伏事终身。买臣命取水一桶,泼于阶下,向其妻说道:“若泼水可复收,则汝亦可复合。念你少年结发之情,判后园隙地,与汝夫妇耕种自食。”其妻随后夫走出府第,路人都指着说道:“此即新太守夫人也。”于是羞极无颜,到于后园,遂投河而死。有诗为证:

 

  漂母尚知怜饿士,亲妻忍得弃贫儒!早知覆水难收取,悔不当初任读书。

 

  又有一诗,说欺贫重富,世情皆然,不止一买臣之妻也。诗曰:

 

  尽看成败说高低,谁识蛟龙在污泥?莫怪妇人无法眼,普天几个负羁妻?

 

  这个故事,是妻弃夫的。如今再说一个夫弃妻的,一般是欺贫重富,背义忘恩,后来徒落得个薄幸之名,被人讲论。

 

  话说故宋绍兴年间,临安虽然是个建都之地,富庶之乡,其中乞丐的,依然不少。那丐户中有个为头的,名曰“团头”,管着众丐。众丐叫化得东西来时,团头要收他日头钱。若是雨雪时,没处叫化,团头却熬些稀粥,养活这伙丐户。破衣破袄,也是团头照管。所以这伙丐户,小心低气,服着团头,如奴一般,不敢触犯。那团头见成收些常例钱,一般在众丐户中放债盘利。若不嫖不赌,依然做起大家事来。他靠此为生,一时也不想改业。只是一件,团头的名儿不好。随你挣得有田有地,几代发迹,终是个叫化头儿,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。出外没人恭敬,只好闭着门,自屋里做大。虽然如此,若数着“良贱”二字,只说娼、优、隶、卒,四般为贱流,到数不着那乞丐。看来乞丐只是没钱,身上却无疤瘢。假如春秋时伍子胥逃难,也曾吹箫于吴市中乞食;唐时郑元和做歌郎,唱莲花落,后来富贵发达,一床锦被遮盖: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。可见此辈虽然被人轻贱,到不比娼、优、隶、卒。

 

  闲话休题。如今且说杭州城中一个团头,姓金,名老大,祖上到他,做了七代团头了。挣得个完完全全的家事,住的有好房子,种的有好田园,穿的有好衣,吃的有好食,真个廒多积粟,囊有余钱,放债使婢,虽不是顶富,也是数得着的富家了。那金老大有志气,把这团头让与族人金癞子做了,自己见成受用,不与这伙丐户歪缠。然虽如此,里中口顺,还只叫他是团头家,其名不改。金老大年五十余,丧妻无子,止存一女,名唤玉奴。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,怎见得?有诗为证:“无瑕堪比玉,有态欲羞花。只少宫妆扮,分明张丽华。”金老大爱此女如同珍宝,从小教他读书识字,到十五六岁时,诗赋俱通,一写一作,信手而成。更兼女工精巧,亦能调筝弄管,事事伶俐。金老大倚着女儿才貌,立心要将他嫁个士人。论来就名门旧族中,急切要这一个女子,也是少的;可恨生于团头之家,没人相求。若是平常经纪人家,没前程的,金老大又不肯扳他了。因此高低不就,把女儿直捱到一十八岁,尚未许人。

 

  偶然有个邻翁来说:“太平桥下有个书生,姓莫名稽,年二十岁,一表人才,读书饱学。只为父母双亡,家贫未娶。近日考中,补上太学生,情愿入赘人家。此人正与令爱相宜,何不招之为婿?”金老大道:“就烦老翁作伐,何如?”邻翁领命,径到太平桥下,寻那莫秀才,对他说了:“实不相瞒,祖宗曾做个团头的,如今久不做了。只贪他好个女儿,又且家道富足,秀才若不弃嫌,老汉即当玉成其事。”莫稽口虽不语,心下想道:“我今衣食不周,无力婚娶,何不俯就他家,一举两得?也顾不得耻笑。”乃对邻翁说道:“大伯所言虽妙,但我家贫乏聘,如何是好?”邻翁道:“秀才但是允从,纸也不费一张,都在老汉身上。”邻翁回覆了金老大。择个吉日,金家到送一套新衣穿着,莫秀才过门成亲。莫稽见玉奴才貌,喜出望外,不费一钱,白白的得了个美妻;又且丰衣足食,事事称怀。就是朋友辈中,晓得莫稽贫苦,无不相谅,到也没人去笑他。

 

  到了满月,金老大备下盛席,教女婿请他同学会友饮酒,荣耀自家门户。一连吃了六七日酒,何期恼了族人金癞子。那癞子也是一班正理,他道:“你也是团头,我也是团头,只你多做了几代,挣得钱钞在手。论起祖宗一脉,彼此无二。侄女玉奴招婿,也该请我吃杯喜酒。如今请人做满月,开宴六七日,并无三寸长、一寸阔的请帖儿到我。你女婿做秀才,难道就做尚书、宰相?我就不是亲叔公?坐不起凳头?直恁不觑人在眼里!我且去蒿恼他一场,教他大家没趣!”叫起五六十个丐户,一齐奔到金老大家里来。但见:开花帽子,打结衫儿。旧度片对着破毡条,短竹根配着缺糙碗。叫爹叫娘叫财主,门前只见喧哗;弄蛇弄狗弄猢猻,口内各呈伎俩。敲板唱杨花,恶声聒耳;打砖搽粉脸,丑态逼人。一班泼鬼聚成群,便是钟馗收不得。金老大听得闹吵,开门看时,那金癞子领着众丐户,一拥而入,嚷做一堂。癞子径奔席上,拣好酒好食只顾吃,口里叫道:“快教侄婿夫妻来拜见叔公!”唬得众秀才站脚不住,都逃席去了;连莫稽也随着众朋友躲避。金老大无可奈何,只得再三央告道:“今日是我女婿请客,不干我事!改日专治一杯,与你陪话。”又将许多钱钞分赏众丐户,又抬出两瓮好酒和些活鸡、活鹅之类,教众丐户送去癞子家,当个折席。直乱到黑夜,方才散去。玉奴在房中气得两泪交流。这一夜,莫稽在朋友家借宿,次早方回。金老大见了女婿,自觉出丑,满面含羞,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乐,只是大家不说出来。正是:哑子尝黄柏,苦味自家知。

 

  却说金玉奴只恨自己门风不好,要挣个出头,乃劝丈夫刻苦读书。凡古今书籍,不惜价钱,买来与丈夫看;又不吝供给之费,请人会文会讲;又出资财,教丈夫结交延誉。莫稽由此才学日进,名誉日起。二十三岁发解,连科及第。这日,琼林宴罢,乌帽宫袍,马上迎归。将到丈人家里,只见街坊上一群小儿争先来看,指道:“金团头家女婿做了官也。”莫稽在马上听得此言,又不好揽事,只得忍耐。见了丈人,虽然外面尽礼,却包着一肚气忿气,想道:“早知有今日富贵,怕没王侯贵戚招赘成婚?却拜个团头做岳丈,可不是终身之玷!养出儿女来,还是团头的外孙,被人传作话柄。如今事已如此,妻又贤慧,不犯七出之条,不好决绝得。正是事不三思,终有后悔。”为此心中怏怏,只是不乐。玉奴几遍问而不答,正不知甚么意故。好笑那莫稽,只想着今日富贵,却忘了贫贱的时节,把老婆资助成名一段功劳,化为春水,这是他心术不端处。

 

  不一日,莫稽谒选,得授无为军司户。丈人治酒送行,此时众丐户,料也不敢登门闹吵了。喜得临安到无为军,是一水之地。莫稽领了妻子,登舟起任。行了数日,到了采石江边,维舟北岸。其夜月明如昼,莫稽睡不能寐,穿衣而起,坐于船头玩月。四顾无人,又想起团头之事,闷闷不悦。忽然动一个恶念:“除非此妇身死,另娶一人,方免得终身之耻。”心生一计,走进船舱,哄玉奴起来看月华。玉奴已睡了,莫稽再三逼他起身。玉奴难逆丈夫之意,只得披衣,走至马门口,舒头望月。被莫稽出其不意,牵出船头,推堕江中,悄悄唤起舟人,分付:“快开船前去,重重有赏!不可迟慢。”舟子不知明白,慌忙撑篙荡浆,移舟于十里之外。住泊停当,方才说:“适间奶奶因玩月堕水,捞救不及了。”却将三两银子,赏与舟人为酒钱。舟人会意,谁敢开口?船中虽跟得有几个蠢婢子,只道主母真个堕水,悲泣了一场,丢开了手。不在话下。有诗为证:

 

  只为团头号不香,忍因得意弃糟糠。天缘结发终难解,赢得人呼薄幸郎。

 

  你说事有凑巧!莫稽移船去后,刚刚有个淮西转运使许德厚,也是新上任的,泊舟于采石北岸,正是莫稽先前推妻坠水处。许德厚和夫人推窗看月,开怀饮酒,尚未曾睡。忽闻岸上啼哭,乃是妇人声音,其声哀怨,好生不忍。忙呼水手打看,果然是个单身妇人,坐于江岸。便教唤上船来,审其来历。原来此妇正是无为军司户之妻金玉奴。初坠水时,魂飞魄荡,已拚着必死。忽觉水中有物,托起两足,随波而行,近于江岸。玉奴挣紥上岸,举目看时,江水茫茫,已不见了司户之船,才悟道丈夫贵而忘贱,故意欲溺死故妻,别图良配。如今虽得了性命,无处依栖,转思苦楚,以此痛哭。见许公盘问,不免从头至尾,细说一遍。说罢,哭之不已。连许公夫妇都感伤堕泪,劝道:“汝休得悲啼,肯为我义女,再作道理。”玉奴拜谢。许公分付夫人取干衣替他通身换了,安排他后舱独宿。教手下男女都称他小姐,又分付舟人,不许泄漏其事。

 

  不一日,到淮西上任。那无为军正是他所属地方,许公是莫司户的上司,未免随班参谒。许公见了莫司户,心中想道:“可惜一表人才,干恁般薄幸之事。”约过数月,许公对僚属说道:“下官有一女,颇有才貌,年已及笄,欲择一佳婿赘之。诸君意中,有其人否?”众僚属都闻得莫司户青年丧偶,齐声荐他才品非凡,堪作东床之选。许公道:“此子吾亦属意久矣,但少年登第,心高望厚,未必肯赘吾家。”众僚属道:“彼出身寒门,得公收拔,如蒹葭倚玉树,保幸如之,岂以入赘为嫌乎?”许公道:“诸君既酌量可行,可与莫司户言之。但云出自诸君之意,以探其情,莫说下官,恐有妨碍。”众人领命,遂与莫稽说知此事,要替他做媒。莫稽正要攀高,况且联姻上司,求之不得,便欣然应道:“此事全仗玉成,当效衔结之报。”众人道:“当得,当得。”随即将言回复许公。许公道:“虽承司户不弃,但下官夫妇,钟爱此女,娇养成性,所以不舍得出嫁。只怕司户少年气概,不相饶让;或致小有嫌隙,有伤下官夫妇之心。须是预先讲过,凡事容耐些,方敢赘入。”众人领命,又到司户处传话,司户无不依允。此时司户不比做秀才时节,一般用金花彩币为纳聘之仪,选了吉期,皮松骨痒,整备做转运使的女婿。

 

  却说许公先教夫人与玉奴说:“老相公怜你寡居,欲重赘一少年进士,你不可推阻。”玉奴答道:“奴家虽出寒门,颇知礼数。既与莫郎结发,从一而终。虽然莫郎嫌贫弃贱,忍心害理,奴家各尽其道,岂肯改嫁,以伤妇节?”言毕,泪如雨下。夫人察他志诚,乃实说道:“老相公所说少年进士,就是莫郎。老相公恨其薄幸,务要你夫妻再合。只说有个亲生女儿,要招赘一婿,却教众僚属与莫郎议亲,莫郎欣然听命,只今晚入赘吾家。等他进房之时,须是如此如此,与你出这口呕气。”玉奴方才收泪,重匀粉面,再整新妆,打点结亲之事。到晚,莫司户冠带齐整,帽插金花,身披红锦,跨着雕鞍骏马,两班鼓乐前导,众僚属都来送亲。一路行来,谁不喝采!正是:鼓乐喧阗白马来,风流佳婿实奇哉!团头喜换高门眷,采石江边未足哀。

 

  是夜,转运司铺毡结彩,大吹大擂,等候新女婿上门。莫司户到门下马,许公冠带出迎,众官僚都别去。莫司户直入私宅,新人用红帕覆首,两个养娘扶将出来。掌礼人在槛外喝礼,双双拜了天地,又拜了丈人、丈母,然后交拜。礼毕,送归洞房,做花烛筵席。莫司户此时心中,如登九霄云里,欢喜不可形容。仰着脸,昂然而入。才跨进房门,忽然两边门侧里,走出七八个老妪、丫鬟,一个个手执篱竹细棒,劈头劈脑打将下来,把纱帽都打脱了,肩背上棒如雨下,打得叫喊不迭,正没想一头处。莫司户被打,慌做一堆蹭倒,只得叫声:“丈人,丈母,救命!”只听房中娇声宛转,分付道:“休打杀薄情郎,且唤来相见。”众人方才住手。七八个老妪、丫鬟,扯耳朵,拽胳膊,好似六贼戏弥陀一般,脚不点地,拥到新人面前。司户口中还说道:“下官何罪?”开眼看时,画烛辉煌,照见上边端端正正坐着个新人,不是别人,正是故妻金玉奴。莫稽此时魂不附体,乱嚷道:“有鬼!有鬼!”众人都笑起来。

 

  只见许公自外而入,叫道:“贤婿休疑,此乃吾采石江头所认之义女,非鬼也。”莫稽心头方才住了跳,慌忙跪下,拱手道:“我莫稽知罪了,望大人包容之。”许公道:“此事与下官无干,只吾女没说话就罢了。”玉奴唾其面,骂道:“薄幸贼!你不记宋弘有言:贫贱之交不可忘,糟糠之妻不下堂。当初你空手赘入吾门,亏得我家资财,读书延誉,以致成名,侥幸今日。奴家亦望夫荣妻贵,何期你忘恩负本,就不念结发之情,恩将仇报,将奴推堕江心。幸然天天可怜,得遇恩爹提救,收为义女。倘然葬江鱼之腹,你别娶新人,于心何忍?今日有何颜面,再与你完聚?”说罢,放声而哭,千薄幸,万薄幸,骂不住口。莫稽满面羞惭,闭口无言,只顾磕头求恕。

 

  许公见骂得勾了,方才把莫稽扶起,劝玉奴道:“我儿息怒。如今贤婿悔罪,料然不敢轻慢你了。你两个虽然旧日夫妻,在我家只算新婚花烛。凡事看我之面,闲言闲语,一笔都勾罢。”又对莫稽说道:“贤婿,你自家不是,休怪别人。今宵只索忍耐,我教你丈母来解劝。”说罢,出房去。少刻夫人来到,又调停了许多说话,两个方才和睦。

 

  次日,许公设宴,管待新女婿,将前日所下金花彩币,依旧送还,道:“一女不受二聘。贤婿前番在金家已费过了,今番下官不敢重叠收受。”莫稽低头无语。许公又道:“贤婿常恨令岳翁卑贱,以致夫妇失爱,几乎不终。今下官备员如何?只怕爵位不高,尚未满贤婿之意。”莫稽涨得面皮红紫,只是离席谢罪。有诗为证:

 

  痴心指望缔高姻,谁料新人是旧人?打骂一场羞满面,问他何取岳翁新?

 

  自此莫稽与玉奴夫妇和好,比前加倍。许公共夫人待玉奴如真女,待莫稽如真婿;玉奴待许公夫妇,亦与真爹娘无异。连莫稽都感动了,迎接团头金老大在任所,奉养送终。后来许公夫妇之死,金玉奴皆制重服,以报其恩。莫氏与许氏,世世为通家兄弟,往来不绝。诗云:宋弘守义称高节,黄允休妻骂薄情。试看莫生婚再合,姻缘前定枉劳争。

第二十八卷 李秀卿义结黄贞女

  暇日攀今吊古,从来几个男儿,履危临难有神机,不被他人算计?

 

  男子尽多慌错,妇人反有权奇。若还智量胜蛾眉,便带头巾何愧?

 

  常言有智妇人,赛过男子。古来妇人赛男子的,也尽多。除着吕太后、武则天,这一班大手段的歹人不论;再除却卫庄姜、曹令女,这一班大贤德、大贞烈的好人也不论;再除却曹大家、班婕妤、苏若兰、沈满愿、李易安、朱淑真,这一班大学问、大才华的文人也不论;再除却锦车夫人冯氏、浣花夫人任氏、锦繖夫人洗氏和那军中娘子、绣旗女将,这一班大智谋、大勇略的奇人也不论。如今单说那一种奇奇怪怪,蹊蹊跷跷,没阳道的假男子,带头巾的真女人,可钦可爱,可笑可歌。正是:说处裙钗添喜色,话时男子减精神。

 

  据唐人小说,有个木兰女子,是河南睢阳人氏。因父亲被有司点做边庭戍卒,木兰可怜父亲多病,扮女为男,代替其役。头顶兜鍪,身披铁铠,手执戈矛,腰悬弓矢,击柝提铃,餐风宿草,受了百般辛苦。如此十年,役满而归,依旧是个童身。边廷上万千军士,没一人看得出她是女子。后人有诗赞云:缇萦救父古今稀,代父从戎事更奇。全孝全忠又全节,男儿几个不亏移?

 

  又有个女子,叫做祝英台,常州义兴人氏,自小通书好学。闻余杭文风最盛,欲往游学。其哥嫂止之曰:“古者男女七岁不同席,不共食。你今一十六岁,却出外游学,男女不分,岂不笑话!”英台道:“奴家自有良策。”乃裹巾束带,扮作男子模样,走到哥嫂面前,哥嫂亦不能辨认。英台临行时,正是夏初天气,榴花盛开,乃手摘一枝,插于花台之上,对天祷告道:“奴家祝英台出外游学,若完名全节,此枝生根长叶,年年花发;若有不肖之事,玷辱门风,此枝枯萎。”祷毕出门,自称祝九舍人。遇个朋友,是个苏州人氏,叫做梁山伯,与他同馆读书,甚相爱重,结为兄弟。日则同食,夜则同卧,如此三年。英台衣不解带,山伯屡次疑惑盘问,都被英台将言语支吾过了。读了三年书,学问成就,相别回家,约梁山伯:“二个月内,可来见访。”英台归时,仍是初夏,那花台上所插榴枝,花叶并茂,哥嫂方信了。同乡三十里外,有个安乐村,那村中有个马氏,大富之家,闻得祝娘贤慧,寻媒与他哥哥议亲。哥哥一口许下,纳彩问名都过了,约定来年二月娶亲。原来英台有心于山伯,要等他来访时,露其机括。谁知山伯有事,稽迟在家。英台只恐哥嫂疑心,不敢推阻。山伯直到十月,方才动身,过了六个月了。到得祝家庄,问祝九舍人时,庄客说道:“本庄只有祝九娘,并没有祝九舍人。”山伯心疑,传了名刺进去。只见丫鬟出来,“请梁兄到中堂相见。”山伯走进中堂,那祝英台红妆翠袖,别是一般妆束了。山伯大惊!方知假扮男子,自愧愚鲁,不能辨识。寒温已罢,便谈及婚姻之事。英台将哥嫂做主,已许马氏为辞。山伯自恨来迟,懊悔不迭。分别回去,遂成相思之病。奄奄不起,至岁底身亡。嘱付父母:“可葬我于安乐村路口。”父母依言葬之。明年,英台出嫁马家,行至安乐村路口,忽然狂风四起,天昏地暗,舆人都不能行。英台举眼观看,但见梁山伯飘然而来,说道:“吾为思贤妹,一病而亡,今葬于此地。贤妹不忘旧谊,可出轿一顾。”英台果然走出轿来。忽然一声响亮,地下裂开丈余,英台从裂中跳下。众人扯其衣服,如蝉脱一般,其衣片片而飞。顷刻天清地明,那地裂处,只如一线之细。歇轿处,正是梁山伯坟墓。乃知生为兄弟,死作夫妻。再看那飞的衣服碎片,变成两般花蝴蝶。传说是二人精灵所化,红者为梁山伯,黑者为祝英台。其种到处有之,至今犹呼其名为梁山伯、祝英台也。后人有诗赞云:三载书帏共起眠,活姻缘作死姻缘。非关山伯无分晓,还是英台志节坚。

 

  又有一个女子,姓黄,名崇嘏,是西蜀临邛人氏,生成聪明俊雅,诗赋俱通。父母双亡,亦无亲族。时宰相周庠镇蜀,崇嘏假扮做秀才,将平日所作诗卷呈上。周庠一见,篇篇道好,字字称奇,乃荐为郡掾。吏事精敏,地方凡有疑狱,累年不决者,一经崇嘏剖断,无不洞然。屡摄府县之事,到处便有声名,胥徒畏服,士民感仰。周庠首荐于朝,言其才可大用。欲妻之以女,央太守作媒,崇嘏只微笑不答。周庠乘他进见,自述其意。崇嘏索纸笔,作诗一首献上。诗曰:

 

  一辞拾翠碧江湄,贫守蓬茅但赋诗。自服蓝袍居郡掾,永抛鸾镜画蛾眉。

 

  立身卓尔青松操,挺志坚然白璧姿。幕府若教为坦腹,愿天速变作男儿。庠见诗大惊。叩其本末,方知果然是女子。因将女作男,事关风化,不好声张其事,教他辞去郡掾,隐于郭外。乃于郡中择士人嫁之。后来士人亦举进士及第,位致通显,崇嘏累封夫人。据如今搬演《春桃记》传奇,说黄崇嘏中过女状元,此是增藻之词。后人亦有诗赞云:珠玑满腹彩生毫,更服烹鲜手段高。若使生时逢武后,君臣一对女中豪。

 

  那几个女子,都是前朝人。如今再说个近代的,是大明朝弘治年间的故事。南京应天府上元县有个黄公,以贩线香为业,兼带卖些杂货,惯走江北一带地方。江北人见他买卖公道,都唤他做“黄老实”。家中止一妻二女,长女名道聪,幼女名善聪。道聪年长,嫁与本京青溪桥张二哥为妻去了;止有幼女善聪在家,方年一十二岁。母亲一病而亡。殡葬已毕,黄老实又要往江北卖香生理。思想女儿在家,孤身无伴;况且年幼,未曾许人,怎生放心得下?待寄在姐夫家,又不是个道理。若不做买卖,撇了这走熟的道路,又那里寻几贯钱钞养家度日?左思右想,去住两难。香货俱已定下,只有这女儿没安顿处。一连想了数日,忽然想着道:“有计了!我在客边没人作伴,何不将女假充男子,带将出去?且待年长,再作区处。只有一件,江北主顾人家,都晓得我没儿,今番带着孩子去,倘然被他盘问,露出破绽,却不是个笑话?我如今只说是张家外甥,带出来学做生理,使人不疑。”计较已定,与女儿说通了,制副道袍净袜,教女儿穿着;头上裹个包巾,妆扮起来,好一个清秀孩子!正是:眉目生成清气,资性那更伶俐。若还伯道相逢,十个九个过继。

 

  黄老实爹女两人,贩着香货,趁船来到江北庐州府,下了主人家。主人家见善聪生得清秀,无不夸奖,问黄老实道:“这个孩子,是你什么人?”黄老实答道:“是我家外甥,叫做张胜。老汉没有儿子,带他出来走走,认了这起主顾人家,后来好接管老汉的生意。”众人听说,并不疑惑。黄老实下个单身客房,每日出去发货,讨帐,留下善聪看房。善聪目不妄视,足不乱移。众人都道,这张小官比外公愈加老实,个个欢喜。

 

  自古道: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黄老实在庐州,不上两年,害个病症,医药不痊,呜呼哀哉。善聪哭了一场,买棺盛殓,权寄于城外古寺之中。思想年幼孤女,往来江湖不便。间壁客房中下着的,也是个贩香客人,又同是应天府人氏。平昔间看他少年诚实,问其姓名来历。那客人答道:“小生姓李,名英,字秀卿,从幼跟随父亲出外经纪。今父亲年老,受不得风霜辛苦,因此把本钱与小生,在此行贩。”善聪道:“我张胜跟随外祖在此,不幸外祖身故,孤寡无依。足下若不弃,愿结为异姓兄弟,合伙生理,彼此有靠。”李英道:“如此最好。”李英年十八岁,长张胜四年,张胜因拜李英为兄,甚相友爱。

 

  过了几日,弟兄两个商议:轮流一人往南京贩货,一人住在庐州发货、讨帐。一来一去,不致担误了生理,甚为两便。善聪道:“兄弟年幼,况外祖灵柩无力奔回,何颜归于故乡?让哥哥去贩货罢。”于是收拾资本,都交付与李英;李英剩下的货物,和那帐目,也交付与张胜。但是两边买卖,毫厘不欺。从此李英、张胜两家行李,并在一房。李英到庐州时,只有张胜房住,日则同食,夜则同眠。但每夜张胜只是和衣而睡,不脱衫裤,亦不去鞋袜,李英甚以为怪。张胜答道:“兄弟自幼得了个寒疾,才解动里衣,这病就发作,所以如此睡惯了。”李英又问道:“你耳朵子上,怎的有个环眼?”张胜道:“幼年间爹娘与我算命,说有关煞难养,为此穿破两耳。”李英是个诚实君子,这句话,便被他瞒过,更不疑惑。张胜也十分小心在意,虽泄溺亦必等到黑晚,私自去方便,不令人瞧见。以此客居虽久,并不露一些些马脚。有诗为证:

 

  女相男形虽不同,全凭心细谨包笼。只憎一件难遮掩,行步跷蹊三寸弓。

 

  黄善聪假称张胜,在庐州府做生理,初到时止十二岁。光阴似箭,不觉一住九年,如今二十岁了。这几年勤苦营运,手中颇颇活动,比前不同。思想父亲灵柩暴露他乡,亲姐姐数年不会,况且自己终身,也不是个了当。乃与李英哥哥商议,只说要搬外公灵柩,回家安葬。李英道:“此乃孝顺之事。只灵柩不比他件,你一人如何担带?做哥的相帮你同走,心中也放得下。等你安葬事毕,再同来就是。”张胜道:“多谢哥哥厚意。”当晚定议,择个吉日,顾下般只,唤几个僧人,做个起灵功德,抬了黄老实的灵柩下船。一路上,风顺则行,风逆则止,不一日,到了南京。在朝阳门外觅个空闲房子,将柩寄顿,俟吉下葬。

 

  闲话休叙。再说李英同张胜进了城门,东西分路。李英问道:“兄弟高居何处?做哥的好来拜望。”张胜道:“家下傍着秦淮河清溪桥居住,来日专候哥哥降临茶话。”两下分别。

 

  张胜本是黄家女子,那认得途径?喜得秦淮河是个有名的所在,不是个僻地,还好寻问。张胜行至清溪桥下,问着了张家,敲门而入。其日,姐夫不在家,望着内里便走。姐姐道聪骂将起来,道:“是人家各有内外,甚么花子,一些体面不存,直入内室,是何道理?男子汉在家时,瞧见了,好歹一百孤拐奉承你。还不快走!”张胜不慌不忙,笑嘻嘻的作一个揖下去,口中叫道:“姐姐,你自家嫡亲兄弟,如何不认得了。”姐姐骂道:“油嘴光棍!我从来那有兄弟?”张胜道:“姐姐,九年前之事,你可思量得出?”姐姐道:“思量什么?前九年我还记得。我爹爹并没儿子,止生下我姊妹二个。我妹子小名善聪,九年前爹爹带往江北贩香,一去不回,至今音问不通,未审死活存亡。你是何处光棍,却来冒认别人做姐姐!”张胜道:“你要问善聪妹子,我即是也。”说罢放声大哭。姐姐还不信是真,问道:“你既是善聪妹子,缘何如此妆扮?”张胜道:“父亲临行时,将我改扮为男,只说是外甥张胜,带出来学做生理。不期两年上父亲一病而亡,你妹子虽然殡殓,却恨孤贫,不能扶柩而归。有个同乡人李秀卿,志诚君子,你妹子万不得已,只得与他八拜为交,合伙营生。淹留江北,不觉又六七年,今岁始办归计。适才到此,便来拜见姐姐,别无他故。”

 

  姐姐道:“原来如此。你同个男子合伙营生,男女相处许多年,一定配为夫妇了。自古明人不做暗事,何不带顶髻儿?还好看相。恁般乔打扮回来,不雌不雄,好不羞耻人!”张胜道:“不欺姐姐,奴家至今还是童身,岂敢行苟且之事,玷辱门风。”道聪不信,引入密室验之。

 

  你说怎么验法?用细细干灰铺放馀桶之内,却教女子解了下衣,坐于桶上。用绵纸条栖入鼻中,要他打喷嚏。若是破身的,上气泄,下气亦泄,干灰必然吹动;若是童身,其灰如旧。

 

  朝廷选妃都用此法。道聪生长京师,岂有不知?当时试那妹子,果是未破的童身。于是姊妹两人,抱头而哭。道聪慌忙开箱,取出自家裙袄,安排妹子香汤沐浴,教他更换衣服。妹子道:“不欺姐姐,我自从出去,未曾解衣露体;今日见了姐姐,方才放心耳。”那一晚,张二哥回家,老婆打发在外厢安歇。姊妹两人,同被而卧,各诉衷肠,整整的叙了一夜说话,眼也不曾合缝。

 

  次日起身,黄善聪梳妆打扮起来,别自一个模样,与姐夫、姐姐重新叙礼。道聪在丈夫面前,夸奖妹子贞节,连李秀卿也称赞了几句:“若不是个真诚君子,怎与他相处得许多时?”话犹未绝,只听得门外咳嗽一声,问道:“里面有人么?”黄善聪认得是李秀卿声音,对姐姐说:“教姐夫出去迎他,我今番不好相见了。”道聪道:“你既与他结义过来,又且是个好人,就相见,也不妨。”善聪颠倒怕羞起来,不肯出去。道聪只得先教丈夫出去迎接,看他口气,觉也不觉。张二哥连忙趋出,见了李秀卿,叙礼已毕,分宾而坐。秀卿开言道:“小生是李英,特到此访张胜兄弟,不知阁下是他何人?”张二哥笑道:“是在下至亲。只怕他今日不肯与足下相会,枉劳尊驾。”李秀卿道:“说那里话!我与他是异姓骨肉,最相爱契,约定我今日到此。特特而来,那有不会之理?”张二哥道:“其中有个缘故,容从容奉告。”秀卿性急,连连的催促,迟一刻,只待发作出来了。慌得张二哥便往内跑,教老婆苦劝姨姐,与李秀卿相见。善聪只是不肯出房。他夫妻两口躲过一边,倒教人将李秀卿请进内宅。秀卿一见了黄善聪,看不仔细,倒退下七八步。善聪叫道:“哥哥,不须疑虑,请来叙话。”秀卿听得声音,方才晓得就是张胜,重走上前作揖道:“兄弟,如何恁般打扮?”善聪道:“一言难尽。请哥哥坐了,容妹子从容告诉。”两人对坐了,善聪将十二岁随父出门始末根由,细细述了一遍。又道:“一向承哥哥带挈提携,感谢不尽。但在先有兄弟之好,今后有男女之嫌,相见只此一次,不复能再聚矣。”

 

  秀卿听说,騃了半晌。自思:“五六年和他同行同卧,竟不晓得他是女子,好生懵懂!”便道:“妹子,听我一言。我与你相契许久,你知我知,往事不必说了。如今你既青年无主,我亦壮而未娶,何不推八拜之情,合二姓之好?百年谐老,永远团圆,岂不美哉!”善聪羞得满面通红,便起身道:“妾以兄长高义,今日不避形迹,厚颜请见。兄乃言及于乱,非妾所以等兄之意也。”说罢,一头走进去,一头说道:“兄宜速出,勿得停滞,以招物议。”

 

  秀卿被发作一场,好生没趣。回到家中,如痴如醉,颠倒割舍不下起来,乃央媒妪去张家求亲说合。张二哥夫妇,到也欣然。无奈善聪立意不肯,道:“嫌疑之际,不可不谨。今日若与配合,无私有私,把七年贞节,一旦付之东流,岂不惹人嘲笑?”媒妪与姐姐两口交劝,只是不允。那边李秀卿,执意定要娶善聪为妻,每日缠着媒妪,要他奔走传话。三回五转,徒惹得善聪焦燥,并不见松了半分口气。似恁般说,难道这头亲事,就不成了?且看下回分解。正是:七年兄弟意殷勤,今日重逢局面新。欲表从前清白操,故甘薄幸拒姻亲。

 

  天下只有三般口嘴,极是利害:秀才口,骂遍四方;和尚口,吃遍四方;媒婆口,传遍四方。且说媒婆口,怎地传遍四方?那做媒的有几句口号:东家走,西家走,两脚奔波气常吼;牵三带四有商量,走进人家不怕狗。前街某,后家某,家家户户皆朋友,相逢先把笑颜开,惯报新闻不待叩。说也有,话也有,指长话短舒开手;一家有事百家知,何曾留下隔宿口?要骗茶,要吃酒,脸皮三寸三分厚;若还羡他说作高,拌干涎沫七八斗。那黄善聪女扮男妆,千古奇事;又且恁地贞节,世世罕有。这些媒妪,走一遍,说一遍,一传十,十传百,霎时间,满京城通知道了。人人夸美,个个称奇。虽缙绅之中,谈及此事,都道:“难得,难得!”

 

  有守备太监李公,不信其事,差人缉访,果然不谬。乃唤李秀卿来盘问,一一符合。因问秀卿:“天下美妇人尽多,何必黄家之女?”秀卿道:“七年契爱,意不能舍,除却此女,皆非所愿。”李公意甚悯之,乃藏秀卿于衙门中。次日,唤前媒妪来,分付道:“闻知黄家女贞节可敬,我有个侄儿,欲求他为妇,汝去说合,成则有赏。”那时守备太监,正有权势,谁敢不依?媒妪回覆:“亲事已谐了。”李公自出己财,替秀卿行聘;又赁下一所空房,密地先送秀卿住下。李公亲身到彼,主张花烛,笙箫鼓乐,取那黄善聪进门成亲。交拜之后,夫妻相见,一场好笑!善聪明知落了李公圈套,事到其间,推阻不得。李公就认秀卿为侄,大出资财,替善聪备办妆奁。又对合城官府说了,五府、六部及府尹、县官,各有所助。一来看李公面上,二来都道是一桩奇事,人人要玉成其美。秀卿自此遂为京城中富室,夫妻相爱,连育二子,后来读书显达。有好事者,将此事编成唱本说唱,其名曰《贩香记》,有诗为证,诗曰:

 

  七载男妆不露针,归来独守岁寒心。编成小说垂闺训,一洗桑间濮上音。

 

  又有一首诗,单道太监李公的好处,诗曰:

 

  节操恩情两得全,宦官谁似李公贤?虽然没有风流分,种得来生一段缘。

第二十九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

  万里新坟尽少年,修行莫待鬓毛斑。前程黑暗路头险,十二时中自著研。

 

  这四句诗,单道著禅和子打坐参禅,得成正果,非同容易。有多少先作后修、先修后作的和尚。自家今日说这南渡宋高宗皇帝在位,绍兴年间,有个官人,姓柳,双名宣教,祖贯温州府永嘉县崇阳镇人氏。年方二十五岁,胸藏千古史,腹蕴五车书。自幼父母双亡,蚤年孤苦,宗族又无所依,只身笃学,赘于高判使家。后一举及第,御笔授得宁海军临安府府尹。恭人高氏,年方二十岁,生得聪明智慧,容貌端严,新赘柳府尹在家。未及一年,欲去上任。遂带一仆,名赛儿,一日辞别了丈人、丈母,前往临安府上任。

 

  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,不则一日,已到临安府接官亭。蚤有所属官吏师生,粮里耆老,住持僧道,行首人等,弓兵隶卒,轿马人夫,俱在彼处,迎接入城。到府中,搬移行李什物,安顿已完。这柳府尹出厅到任,厅下一应人等,参拜已毕。柳府尹遂将参见人员花名手本,逐一点过不缺,止有城南水月寺竹林峰住持玉通禅师,乃四川人氏,点不到。府尹大怒道:“此秃无礼!”遂问五山十刹禅师:“何故此僧不来参接?拿来问罪!”当有各寺住持禀复相公:“此僧乃古佛出世,在竹峰修行已五十二年,不曾出来。每遇迎送,自有徒弟。望相公方便。”柳府尹虽依僧言不拿,心中不忿。各人自散。

 

  当日府堂公宴。承应歌妓,年方二八,花容娇媚,唱韵悠扬。府尹听罢,大喜。问妓者何名,答言:“贱人姓吴,小字红莲,专一在上厅祗应。”当日酒筵将散,柳府尹唤吴红莲,低声分付:“你明日用心去水月寺内,哄那玉通和尚云雨之事。如了事,就将所用之物,前来照证,我这里重赏,判你从良;如不了事,定当记罪。”红莲答言:“领相公钧旨。”出府一路自思,如何是好?眉头一蹙,计上心来。回家将柳府尹之事,一一说与娘知,娘儿两个商议一夜。

 

  至次日午时,天阴无雨,正是十二月冬尽天气。吴红莲一身重孝,手提羹饭,出清波门。走了数里,将及近寺,已是申牌时分,风雨大作。吴红莲到水月寺山门下,倚门而立。进寺,又无人出,直等到天晚。只见个老道人出来关山门,红莲向前道个万福。那老道人回礼道:“天色晚了,娘子请回,我要关山门。”红莲双眼泪下,拜那老道人:“望公公可怜,妾在城住,夫死百日,家中无人,自将羹饭祭奠。哭了一回,不觉天晚雨下,关了城门,回家不得,只得投宿寺中。望公公慈悲,告知长老,容妾寺中过夜,明蚤入城,免虎伤命。”言罢,两泪交流,拜倒于山门地下,不肯走起。那老道人乃言:“娘子请起,我与你裁处。”红莲见他如此说,便立起来。那老道人关了山门,领著红莲到僧房侧首一间小屋,乃是老道人卧房,教红莲坐在房内。那老道人连忙走去长老禅房里法座下,禀覆长老道:“山门下有个年少妇人,一身重孝,说道丈夫死了,今日到坟上做羹饭。风雨大作,关了城门,进城不得。要在寺中权歇,明蚤入城。特来禀知长老。”长老见说,乃言:“此是方便之事。天色已晚,你可教他在你房中过夜,明日五更打发他去。”道人领了言语,来说与红莲知道。红莲又拜:“谢公公救命之恩,生死不忘大德。”言罢,坐在老道人房中板凳上。那老道人自去收拾关门闭户已了,来房中土榻上和衣而睡。这老道人日间辛苦,一觉便睡着。

 

  原来水月寺在桑菜园里,四边又无人家。寺里有两个小和尚,都去化缘。因此寺中冷静,无人走动。这红莲听得更鼓已是二更,心中想道:“如何事了?”心乱如麻。遂乃轻移莲步,走至长老房边。那间禅房关着门,一派是大槅窗子,房中挂著一碗琉璃灯,明明亮亮。长老在禅椅之上打坐,也看见红莲在门外。红莲看着长老,遂乃低声叫道:“长老慈悲为念,救度妾身则个。”长老道:“你可去道人房中权宿,来蚤入城,不可在此搅扰我禅房。快去,快去!”红莲在窗外深深拜了十数拜道:“长老,慈悲为本,方便为门。妾身衣服单薄,夜寒难熬,望长老开门,借与一两件衣服,遮盖身体。救得性命,自当拜谢。”道罢,哽哽咽咽哭将起来。这长老是个慈悲善人,心中思忖道:“倘若寒禁,身死在我禅房门首,不当稳便。自古道,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”从禅床上走下来,开了槅子门,放红莲进去。长老取一领破旧禅衣把与他,自己依旧禅床上坐了。红莲走到禅床边深深拜了十数拜,哭哭啼啼道:“肚疼死也。”这长老并不采他,自己瞑目而坐。怎当红莲哽咽悲哀,将身靠在长老身边,哀声叫疼叫痛,就睡倒在长老身上,或坐在身边,或立起,叫唤不止。

 

  约莫也是三更,长老忍口不住,乃问红莲曰:“小娘子,你如何只顾哭泣?那里疼痛?”红莲告长老道:“妾丈夫在日,有此肚疼之病,我夫脱衣将妾搂于怀内,将热肚皮贴着妾冷肚皮,便不疼了。不想今夜疼起来,又值寒冷,妾死必矣。怎地得长老肯救妾命,将热肚皮贴在妾身上,便得痊可。若救得妾命,实乃再生之恩。”长老见他苦告不过,只得解开衲衣,抱那红莲在怀内。这红莲赚得长老肯时,便慌忙解了自的衣服,赤了下截身体,倒在怀内道:“望长老一发去了小衣,将热肚皮贴一贴,救妾性命。”长老初时不肯,次后三回五次,被红莲用尖尖玉手,解了裙裤,一把撮那长老玉茎在手捻动,弄得硬了,将自己阴户相辏。此时不由长老禅心不动。这长老看了红莲如花似玉的身体,春心荡漾起来,两个就在禅床上两相欢洽。正是:岂顾如来教法,难遵佛祖遗言。一个色眼横斜,气喘声嘶,好似莺穿柳影;一个淫心荡漾,言娇语涩,浑如蝶戏花阴。和尚枕边,诉云情雨意;红莲枕上,说海誓山盟。玉通房内,番为快活道场;水月寺中,变作极乐世界。

 

  长老搂着红莲问道:“娘子高姓何名?那里居住?因何到此?”红莲曰:“不敢隐讳。妾乃上厅行首,姓吴,小字红莲,在于城中南新桥居住。”长老此时被魔障缠害,心欢意喜,分付道:“此事只可你知我知,不可泄于外人。”少刻,云收雨散。被红莲将口扯下白布衫袖一只,抹了长老精污,收入袖中,这长老困倦不知。长老虽然如此,心中疑惑,乃问红莲曰:“姐姐此来,必有缘故,你可实说。”再三逼迫,要问明白。红莲被长老催逼不过,只得实说:“临安府新任柳府尹,怪长老不出寺迎接,心中大恼,因此使妾来与长老成其云雨之事。”长老听罢大惊,悔之不及,道:“我的魔障到了。吾被你赚骗,使我破了色戒,堕于地狱。”此时东方已白,长老教道人开了寺门。红莲别了长老,急急出寺回去了。

 

  却说这玉通禅师教老道人烧汤:“我要洗浴。”老道人自去厨下烧汤。长老磨墨捻笔,便写下八句《辞世颂》,曰:“自入禅门无挂碍,五十二年心自在。只因一点念头差,犯了如来淫色戒。你使红莲破我戒,我欠红莲一宿债。我身德行被你亏,你家门风还我坏。”写毕摺了,放在香炉足下压著。道人将汤入房中,伏侍长老洗浴罢,换了一身新禅衣,叫老道人分付道:“临安府柳府尹差人来请我时,你可将香炉下简帖把与来人,教他回覆,不可有误。”道罢,老道人自去殿上烧香扫地,不知玉通禅师已在禅椅上圆寂了。

 

  话分两头。却说红莲回到家中,吃了蚤饭,换了色衣,将著布衫袖,径来临安府见柳府尹。府尹正坐厅,见了红莲,连忙退入书院中,唤红莲至面前问:“和尚事了得否?”红莲将夜来事,备细说了一遍,袖中取出衫袖,递与看了。柳府尹大喜!教人去堂中取小小墨漆盒儿一个,将白布衫袖子放在盒内,上面用封皮封了。捻起笔来,写一简子,乃诗四句。其诗云:“水月禅师号玉通,多时不下竹林峰。可怜数点菩提水,倾入红莲两瓣中。”写罢,封了简子。差了一个承局,逸与水月寺土通于<口尚>,要讨回字。不可迟误。承局去了。柳府尹赏红莲钱五百贯,免他一年官唱。红莲拜谢,将了钱自回去了。不在话下。

 

  却说承局赍着小盒儿并简子,来到水月寺中,只见老道人在殿上烧香。承局问:“长老在何处?”老道人遂领了承局,径到禅房中时,只见长老已在禅椅上圆寂去了。老道人言:“长老曾分付道:‘若柳相公差人来请我,将香炉下简子去回覆。’”承局大惊道:“真是古佛,预先已知此事。”当下承局将了回简并小盒儿,再回府堂,呈上回简并原简,说长老圆寂一事。柳宣教打开回简一看,乃是八句《辞世颂》。看罢,吃了一惊道:“此和尚乃真僧也,是我坏了他德行。”懊悔不及。差人去叫匠人合一个龛子,将玉通和尚盛了,教南山净慈寺长老法空禅师与玉通和尚下火。

 

  却说法空径到柳府尹厅上,取覆相公,要问备细。柳府尹将红莲事情说了一遍。法空禅师道:“可惜,可惜!此僧差了念头,堕落恶道矣。此事相公坏了他德行。贫僧去与他下火,指点教他归于正道,不堕畜生之中。”言罢,别了府尹,径到水月寺,分付抬龛子出寺后空地。法空长老手捻火把,打个圆相,口中道:“自到川中数十年,曾在毗卢顶上眠。欲透赵州关捩子,好姻缘做恶姻缘。桃红柳绿还依旧,石边流水冷湲湲。今朝指引菩提路,再休错意念红莲。恭惟圆寂玉通大和尚之觉灵曰:惟灵五十年来古拙,心中皎如明月,有时照耀当空,大地乾坤清白。可惜法名玉通,今朝作事不通;不去灵山参佛祖,却向红莲贪淫欲。本是色即是空,谁想空即是色!无福向狮子光中,享天上之逍遥;有分去驹儿隙内,受人间之劳碌。虽然路径不迷,争奈去之太速。大众莫要笑他,山僧指引不俗。咦!一点灵光透碧霄,兰堂画阁添澡浴。”法空长老道罢,掷下火把,焚龛将尽。当日,看的人不知其数,只见火焰之中,一道金光冲天而去了。法空长老与他拾骨入塔,各自散去。

 

  却说柳宣教夫人高氏,于当夜得一梦,梦见一个和尚,面如满月,身材肥壮,走入卧房。夫人吃了一惊,一身香汗惊醒。自此,不觉身怀六甲。光阴似箭,看看十月满足,夫人临盆分娩,生下一个女儿。当时侍妾报与柳宣教:“且喜夫人生得一个小姐。”三朝满月,取名唤做翠翠。百日周岁,做了多少筵席!正是:窗外日光弹指过,席前花影座间移。这柳翠翠长成八岁,柳宣教官满将及,收拾还乡。端的是,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。柳宣教感天行时疫,病无旬日而故。这柳府尹做官,清如水,明似镜,不贪贿赂,囊箧淡薄。夫人具棺木盛贮,挂孝看经,将灵柩寄在柳州寺内。夫人与仆赛儿并女翠翠欲回温州去,路途遥远,又无亲族投奔;身边些小钱财,难供路费。乃于在城白马庙前,赁一间房屋,三口儿搬来住下。又无生理,一住八年,囊箧消疏,那仆人逃走。这柳翠翠长成,年纪一十六岁,生得十分容貌。这柳妈妈家中娘儿两个,日不料生,口食不敷,乃央间壁王妈妈,问人借钱。借得羊坝头杨孔目课钱,借了三千贯钱。过了半年,债主索取要紧,这柳妈妈被讨不过,出于无奈,只得央王妈妈做媒,情愿把女儿与杨孔目为妾,言过我要他养老。不数日,杨孔目入赘在柳妈妈家,说:“我养你母子二人,丰衣足食,做个外宅。”

 

  不觉过了两月,这杨孔目因蚤晚不便,又两边家火。忽一日回家,与妻商议,欲搬回家。其妻之父,告女婿停妻取娶,临安府差人捉柳妈妈并女儿一干人到官,要追原聘财礼。柳妈妈诉说贫乏无措,因此将柳翠翠官卖。却说有个工部邹主事,闻知柳翠翠丰姿貌美,聪明秀丽,去问本府讨了。另买一间房子,在抱剑营街,搬那柳妈妈并女儿去住下,养做外宅。又讨个奶子并小厮,伏事走动。这柳翠翠改名柳翠。

 

  原来南渡时,临安府最盛。只这通和坊这条街,金波桥下,有座花月楼;又东去为熙春楼、南瓦子;又南去为抱剑营、漆器墙、沙皮巷、融和坊;其西为太平坊、巾子巷、狮子巷,这几个去处都是瓦子。这柳翠是玉通和尚转世,天生聪明,识字知书,诗词歌赋,无所不通;女工针指,无有不会。这邹主事十日半月,来得一遭。千不合,万不合,住在抱剑营,是个行首窟里。这柳翠每日清闲自在,学不出好样儿。见邻妓家有孤老来住,他心中欢喜,也去门首卖俏,引惹子弟们来观看。眉来眼去,渐渐来家宿歇。柳妈妈说他不下,只得随女儿做了行首。多有豪门子弟爱慕他,饮酒作乐,殆无虚日。邹主事看见这般行径,好不雅相,索性与他个决绝,再不往来。这边柳翠落得无管束,公然大做起来。只因柳宣教不行阴骘,折了女儿,此乃一报还一报,天理昭然。后人观此,不可不戒,有诗为证,诗曰:

 

  用巧计时伤巧计,爱便宜处落便宜。莫道自身侥幸免,子孙必定受人欺。

 

  后来直使得一尊古佛,来度柳翠,归依正道,返本还原,成佛作祖。

 

  你道这尊古佛是谁?正是月明和尚。他从小出家,真个是五戒具足,一尘不染,在皋亭山显孝寺住持。当先与玉通禅师,俱是法门契友。闻知玉通圆寂之事,呵呵大笑道:“阿婆立脚跟不牢,不免又去做媳妇也。”后来闻柳翠在抱剑营,色艺擅名,心知是玉通禅师转世,意甚怜之。一日,净慈寺法空长老到显孝寺来看月明和尚,坐谈之次,月明和尚谓法空曰:“老通堕落风尘已久,恐积渐沉迷,遂失本性。可以相机度他出世,不可迟矣。”

 

  原来柳翠虽堕娼流,却也有一种好处:从小好的是佛法。所得缠头金帛之资,尽情布施,毫不吝惜。况兼柳妈妈亲生之女,谁敢阻挡?在万松岭下,造石桥一座,名曰柳翠桥;凿一井于抱剑营中,名曰柳翠井。其他方便济人之事,不可尽说。又制下布衣一袭,每逢月朔月望,卸下铅华,穿着布素,闭门念佛;虽宾客如云,此日断不接见,以此为常。那月明和尚只为这世上,识透他根器不坏,所以立心要度他。正是:“慳贪”二字能除却,终是西方路上人。

 

  却说法空长老当日领了月明和尚言语,到次日,假以化缘为因,直到抱剑营柳行首门前,敲着木鱼,高声念道:“欲海轮回,沉迷万劫。眼底荣华,空花易灭。一旦无常,四大消歇。及早回头,出家念佛。”这日正值柳翠西湖上游耍刚回,听得化缘和尚声口不俗,便教丫鬟唤入中堂,问道:“师父,你有何本事,来此化缘?”法空长老道:“贫僧没甚本事,只会说些因果。”柳翠问道:“何为因果?”法空长老道:“前为因,后为果;作者为因,受者为果。假如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种是因,得是果;不因种下,怎得收成?好因得好果,恶因得恶果。所以说,要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;要知后世因,今生作者是。”柳翠见说得明白,心中欢喜,留他吃了斋饭。又问道:“自来佛门广大,也有我辈风尘中人成佛作祖否?”法空长老道:“当初观音大士,见尘世欲根深重,化为美色之女,投身妓馆,一般接客。凡王孙公子,见其容貌,无不倾倒。一与之交接,欲心顿淡。因彼有大法力故,自然能破除邪网。后来无疾而死,里人买棺埋葬。有胡僧见其冢墓,合掌作礼,口称:‘善哉,善哉!’里人说道:‘此乃娼妓之墓,师父错认了。’胡僧说道:‘此非娼妓,乃观世音菩萨分身,来度世上淫欲之辈,归于正道。如若不信,破土观之,其形骸必有奇异。’里人果然不信,忙劚土破棺,见骨节联络,交锁不断,色如黄金,方始惊异。因就冢立庙,名为黄金锁子骨菩萨。这叫做清净莲花,污泥不染。小娘子今日混于风尘之中,也因前生种了欲根,所以今生堕落。若今日仍复执迷不悔,把倚门献笑认作本等生涯,将生生世世,浮沉欲海,永无超脱轮回之日矣。”

 

  这席话,说得柳翠心中变喜为愁,翻热作冷,顿然起追前悔后之意。便道:“奴家闻师父因果之说,心中如触。倘师父不弃贱流,情愿供养在寒家,朝夕听讲,不知允否?”法空长老道:“贫僧道微德薄,不堪为师。此间皋亭山显孝寺,有个月明禅师,是活佛度世,能知人过去、未来之事。小娘子若坚心求道,贫僧当引拜月明禅师。小娘子听其讲解,必能洞了夙因,立地明心见性。”柳翠道:“奴家素闻月明禅师之名,明日便当专访,有烦师父引进。”法空长老道:“贫僧当得。明日侵晨在显孝寺前相候,小娘子休得失言。”柳翠舒出尖尖玉手,向乌云鬓边拔下一对赤金凤头钗,递与长老道:“些须小物,权表微忱,乞师父笑纳。”法空长老道:“贫僧虽则募化,一饱之外,别无所需,出家人要此首饰何用?”柳翠道:“虽然师父用不着,留作山门修理之费,也见奴家一点诚心。”法空长老那里肯受,合掌辞谢而去。有诗为证:

 

  追欢卖笑作生涯,抱剑营中第一家。终是法缘前世在,立谈因果倍嗟呀。

 

  再说柳翠自和尚去后,转展寻思,一夜不睡。次早起身,梳洗已毕,浑身上下换了一套新衣。只说要往天竺进香,妈妈谁敢阻当?教丫鬟唤个小轿,一径抬到皋亭山显孝寺来。那法空长老早在寺前相候,见柳翠下轿,引入山门,到大雄宝殿,拜了如来,便同到方丈,参谒月明和尚。正值和尚在禅床上打坐,柳翠一见,不觉拜倒在地,口称:“弟子柳翠参谒。”月明和尚也不回礼,大喝道:“你二十八年烟花债,还偿不勾,待要怎么?”吓得柳翠一身冷汗,心中恍惚,如有所悟。再要开言问时,月明和尚又大喝道:“恩爱无多,冤仇有尽;只有佛性,常明不灭。你与柳府尹打了平火,该收拾自己本钱回去了。”说得柳翠肚里恍恍惚惚,连忙磕头道:“闻知吾师大智慧、大光明,能知三生因果。弟子至愚无识,望吾师明言指示则个。”月明和尚又大喝道:“你要识本来面目,可去水月寺中寻玉通禅师,与你证明。快走,快走!走迟时,老僧禅杖无情,打破你这粉骷髅。”这一回话,唤做“显孝寺堂头三喝”。正是:欲知因果三生事,只在高僧棒喝中。柳翠被月明师父连喝三遍,再不敢开言,慌忙起身,依先出了寺门,上了小轿,分付轿夫,径抬到水月寺中,要寻玉通禅师证明。

 

  却说水月寺中行者,见一乘女轿远远而来,内中坐个妇人。看看抬入山门,急忙唤集火工道人,不容他下轿。柳翠问其缘故,行者道:“当初被一个妇人,断送了我寺中老师父性命,至今师父们分付,不容妇人入寺。”柳翠又问道:“甚么妇人?如何有恁样做作?”行者道:“二十八年前,有个妇人,夜来寺中投宿,十分哀求,老师父发起慈心,容他过夜。原来这妇人不是良家,是个娼妓,叫做吴红莲,奉柳府尹钧旨,特地前来,哄诱俺老师父。当夜假装肚疼,要老师父替他偎贴,因而破其色戒。老师父惭愧,题了八句偈语,就圆寂去了。”柳翠又问道:“你可记得他偈语么?”行者道:“还记得。”遂将偈语八句,念了一遍。柳翠听得念到:“我身德行被你亏,你家门风还我坏。”心中豁然明白,恰像自家平日做下的一般。又问道:“那位老师父唤甚么法名?”行者道:“是玉通禅师。”

 

  柳翠点头会意,急唤轿夫抬回抱剑营家里,分付丫鬟:“烧起香汤,我要洗澡。”当时丫鬟伏侍,沐浴已毕。柳翠挽就乌云,取出布衣穿了,掩上房门。卓上见列著文房四宝,拂开素纸,题下偈语二首。偈云:“本因色戒翻招色,红裙生把缁衣革。今朝脱得赤条条,柳叶莲花总无迹。”又云:“坏你门风我亦羞,冤冤相报甚时休?今朝卸却恩仇担,廿八年前水月游。”后面又写道:“我去后,随身衣服入殓,送到皋亭山下,求月明师父,一把无情火烧却。”写毕,掷笔而逝。

 

  丫鬟推门进去,不见声息,向前看时,见柳翠盘膝坐于椅上,叫呼不应,已坐化去了。慌忙报知柳妈妈,柳妈妈吃了一惊,呼儿叫肉,啼哭将来,乱了一回。念了二首偈词,看了后面写的遗嘱,细问丫鬟天竺进香之事,方晓得在显孝寺参师,及水月寺行者一段说话,分明是丈夫柳宣教不行好事,破坏了玉通禅师法体,以致玉通投胎柳家,败其门风。冤冤相报,理之自然。今日被月明和尚指点破了,他就脱然而去。他要送皋亭山下,不可违之;但遗言火厝,心中不忍。所遗衣饰尽多,可为造坟之费。当下买棺盛殓,果然只用随身衣服,不用锦绣金帛之用。

 

  入殓已毕,合城公子王孙平昔往来之辈,都来探丧吊孝。闻知坐化之事,无不嗟叹。柳妈妈先遣人到显孝寺,报与月明和尚知道,就与他商量埋骨一事。月明和尚将皋亭山下隙地一块,助与柳妈妈,择日安葬。合城百姓,闻得柳翠死得奇异,都道活佛显化,尽来送葬。造坟已毕,月明和尚向坟合掌作礼,说偈四句。偈云:“二十八年花柳债,一朝脱卸无拘碍。红莲柳翠总虚空,从此老通长自在。”至今皋亭山下,有个柳翠墓古迹。有诗为证:

 

  柳宣教害人自害,通和尚因色堕色。显孝寺三喝机锋,皋亭山青天白日。

第三十卷 明悟禅师赶五戒

  昔为东土寰中客,今作菩提会上人。手把杨枝临净土,寻思往事是前身。

 

  话说昔日唐太祖,姓李,名渊,承隋天下,建都陕西长安,法令一新。仗着次子世民,扫清七十二处狼烟,收伏一十八处蛮洞。改号武德。建文学馆以延一十八学士,造凌烟阁以绘二十三功臣。相魏徵、杜如晦、房玄龄等辈,以治天下。贞观、治平、开元,这几个年号,都是治世。只因玄宗末年,宠任奸臣李林甫、卢杞、杨国忠等,以召安禄山之乱。后来虽然平定,外有藩镇专制,内有宦官弄权,君子退,小人进,终唐之世,不得太平。

 

  且说洛阳有一人,姓李,名源,字子澄,乃饱学之士,腹中记诵五车书,胸内包藏千古史。因见朝政颠倒,退居不仕,与本处慧林寺首僧圆泽为友,交游甚密。泽亦诗名遍洛,德行满野,乃宿世古佛,一时豪杰,皆敬慕之。每与源游山玩水,吊古寻幽,赏月吟风,怡情遣兴,诗赋文词,山川殆遍。忽一日,相约同舟往瞿塘三峡,游天开图画寺。源带一仆人,泽携一弟子,共四人发舟。不半月间,至三峡,舟泊于岸,振衣而起。忽见一妇人,年约三旬,外服旧衣,内穿锦裆,身怀六甲,背负瓦罂而汲清泉。圆泽一见,愀然不悦,指谓李源曰:“此孕妇乃某托身之所也,明早吾即西行矣。”源愕然曰:“吾师此言,是何所主也?”圆泽曰:“吾今圆寂,自有相别言语。”四人乃入寺,寺僧接入。

 

  茶毕,圆泽备道所由,众皆惊异。泽乃香汤沐浴,分付弟子已毕,乃与源决别,说道:“泽今幸生四旬,与君交游甚密。今大限到来,只得分别。后三日,乞到伊家相访,乃某托身之所。三日浴儿,以一笑为验,此晚吾亦卒矣。再后十二年,到杭州天竺寺相见。”乃取纸笔,作辞世颂曰:“四十年来体性空,多于诗酒乐心胸。今朝别却故人去,日后相逢下竺峰。咦!幻身复入红尘内,赢得君家再与逢。”偈毕,跏趺而化。本寺僧众具衣龛,送入后山岩中,请本寺月峰长老下火。僧众诵经已毕,月峰坐在轿上,手执火把,打个问讯,念云:“三教从来本一宗,吾师全具得灵通。今朝觉化归西去,且听山僧道本风。恭惟圆寂圆泽禅师堂头大和尚之觉灵曰:惟灵生于河南,长在洛阳。自入空门,心无挂碍,酒吞江海,诗泣鬼神。惟思玩水寻山,不厌粗衣藜食。交至契之李源,游瞿塘之三峡。因见孕女而负罂,乃思托身而更出。再世杭州相见,重会今日交契。如今送入离宫,听取山僧指秘。咄!三生共会下竺峰,葛洪井畔寻踪迹。”颂毕。茶毗之次,见火中一道青烟,直透云端,烟中显出圆泽全身本相,合掌向空而去。少焉,舍利如雨。众僧收骨入塔,李源不胜悲怆。

 

  首僧留源在寺,闲住数日,至第三日,源乃至寺前,访于居民。去寺不半里,有一人家,姓张,已于三日前生一子,今正三朝,在家浴儿。源乃恳求一见,其人不许。源告以始末,贿以金帛,乃令源至中堂。妇人抱子正浴,小儿见源,果然一笑,源大喜而返。是晚,小儿果卒。源乃别长老回家。不题。

 

  日往月来,星移斗换,不觉又十载有馀。时唐十六帝僖宗乾符三年,黄巢作乱,天下骚动,万姓流离。君王幸蜀,民舍宫室悉遭兵火,一无所存。亏着晋王李克用,兴兵灭巢,僖宗龙归旧都,天下稍定,道路始通。源因货殖,来至江浙路杭州地方。时当清明,正是良辰美景,西湖北山游人如蚁。源思十二年前圆泽所言:下天竺相会。乃信步随众而行。见两山夹川,清流可爱,赏心不倦。不觉行入下竺寺西廊,看葛洪炼丹井。转入寺后,见一大石临溪,泉流其畔。源心大喜,少坐片时。忽闻隔川歌声。源见一牧童,年约十二三岁,身骑牛背,隔水高歌。源心异之,侧耳听其歌云:“三生石上旧精魂,赏月吟风不要论。惭愧情人远相访,此身虽异性常存。”又云:“身前身后事茫茫,欲话当时恐断肠。吴越山川游已遍,却寻烟棹上瞿塘。”歌毕,只见小童远远的看着李源,拍手大笑。源惊异之,急欲过川相问,而不可得。遥望牧童,渡柳穿林,不知去向。李源不胜惆怅,坐于石上久之。问于僧人,答道:“此乃葛稚川石也。”源深详其诗,乃十二年圆泽之语,并月峰下火文记。至此在下竺相会,恰好正是三生!访问小儿住处,并言无有,源心怏怏而返。后人因呼源所坐葛稚川之石为“三生石”,至今古迹犹存。后来瞿宗吉有诗云:“清波下映紫裆鲜,邂逅相逢峡口船。身后身前多少事?三生石上说姻缘。”王元瀚又有诗云:“处世分明一梦魂,身前身后孰能论?夕阳山下三生石,遗得荒唐迹尚存。”

 

  这段话文,叫做“三生相会”。如今再说个两世相逢的故事,乃是“明悟禅师赶五戒”,又说是“佛印长老度东坡”。

 

  话说大宋英宗治平年间,去那浙江路宁海军钱塘门外,南山净慈孝光禅寺,乃名山古刹。本寺有两个得道高僧,是师兄师弟,一个唤做五戒禅师,一个唤作明悟禅师。这五戒禅师,年三十一岁,形容古怪,左边瞽一目,身不满五尺,本贯西京洛阳人。自幼聪明,举笔成文,琴棋书画,无所不通。长成出家,禅宗释教,如法了得,参禅访道。俗姓金,法名五戒。且问何谓之“五戒”?第一戒者,不杀生命;第二戒者,不偷盗财物;第二戒者,不听淫声美色;第四戒者,不饮酒茹荤;第五戒者,不妄言造语。此谓之“五戒”。忽日云游至本寺,访大行禅师。禅师见五戒佛法晓得,留在寺中,做了上色徒弟。不数年,大行禅师圆寂,本寺僧众立他做住持,每日打坐参禅。那第二个唤做明悟禅师,年二十九岁,生得头圆耳大,面阔口方,眉清目秀,丰彩精神,身长七尺,貌类罗汉,本贯河南太原府人氏。俗姓王,自幼聪明,笔走龙蛇;参禅访道,出家在本处沙陀寺,法名明悟。后亦云游至宁海军,到净慈寺来访五戒禅师。禅师见他聪明了得,就留于本寺做师弟。二人如一母所生,且是好。但遇着说法,二人同升法座,讲说佛教。不在话下。

 

  忽一日,冬尽春初,天道严寒,阴云作雪,下了两日。第三日,雪霁天晴。五戒禅师清早在方丈禅椅上坐,耳内远远的听得小孩儿啼哭声。当时便叫身边一个知心腹的道人,唤做清一,分付道:“你可去山门外各处看有甚事,来与我说。”清一道:“长老,落了两日雪,今日方晴,料无甚事。”长老道:“你可快去看了来回话。”清一推托不过,只得走到山门边。那时天未明,山门也不曾开。叫门公开了山门,清一打一看时,吃了一惊。道:“善哉,善哉!”正所谓:日日行方便,时时发道心。但行平等事,不用问前程。当时清一见山门外松树根雪地上,一块破席,放一个小孩儿在那里。口里道:“苦哉,苦哉!甚人家将这个孩儿丢在此间?不是冻死,便是饿死!”走向前仔细一看,却是五六个月一个女儿,将一个破衲头包着,怀内揣着个纸条儿,上写生年月日时辰。清一口里不说,心下思量:“古人有云: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”连忙走回方丈,禀复长老道:“不知甚人家,将个五七个月女孩儿,破衣包着,撇在山门外松树根头。这等寒天,又无人来往,怎的做个方便,救他则个!”长老道:“善哉,善哉!清一,难得你善心。你如今抱了回房,早晚把些粥饭与他,喂养长大,把与人家。救他性命,胜做出家人。”

 

  当时清一急急出门去,抱了女儿到方丈中,回复长老。长老看道:“清一,你将那纸条儿我看。”清一递与长老。长老看时,却写道:“今年六月十五日午时生,小名红莲。”长老分付清一:“好生抱去房里,养到五七岁,把与人家去,也是好事。”清一依言,抱到千佛殿后,一带三间四椽平屋房中,放些火,在火囤内烘他,取些粥喂了。似此日往月来,藏在空房中,无人知觉,一向长老也忘了。不觉红莲已经十岁。清一见他生得清秀,诸事见便,藏匿在房里,出门锁了,入门关了,且是谨慎。

 

  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。倏忽这红莲女长成一十六岁,这清一如自生的女儿一般看待。虽然女子,却只打扮如男子,衣服鞋袜,头上头发,前齐眉,后齐项,一似个小头陀。且是生得清楚,在房内茶饭针线。清一指望寻个女婿,要他养老送终。

 

  一日,时遇六月炎天,五戒禅师忽想十数年前之事。洗了浴,吃了晚粥,径走到千佛阁后来。清一道:“长老希行。”长老道:“我问你,那年抱的红莲,如今在那里?”清一不敢隐匿,引长老到房中一见,吃了一惊,却似分开八块顶阳骨,倾下半桶冰雪来。长老一见红莲,一时差讹了念头,邪心遂起,嘻嘻笑道:“清一,你今晚可送红莲到我卧房中来,不可有误。你若依我,我自抬举你。此事切不可泄漏,只教他做个小头陀,不要使人识破他是女子。”清一口中应允,心内想道:“欲待不依,长老又难;依了长老,今夜去到房中,必坏了女身:千难万难。”长老见清一应不爽利,便道:“清一,你锁了房门,跟我到房里去。”清一跟了长老,径到房中。长老去衣箱里,取出十两银子,把与清一,道:“你且将这些去用,我明日与你讨道度牒,剃你做徒弟,你心下如何?”清一道:“多谢长老抬举。”只得收了银子,别了长老。回到房中,低低说与红莲道:“我儿,却才来的是本寺长老。他见你,心中喜爱你。今等夜静,我送你去伏事长老。你可小心仔细,不可有误。”红莲见父亲如此说,便应允了。

 

  到晚,两个吃了晚饭。约莫二更天气,清一领了红莲,径到长老房中,门窗无些阻当。原来长老有两个行者在身边伏事,当晚分付:“我要出外闲走乘凉,门窗且未要关。”因此无阻。长老自在房中等清一送红莲来,候至二更,只见清一送小头陀来房中。长老接入房内,分付清一:“你到明日此时,来领他回房去。”清一自回房中去了。

 

  且说长老关了房门,灭了琉璃灯,携住红莲手,一将将到床前。教红莲脱了衣服,长老向前一搂,搂在怀中,抱上床去。却便似:戏水鸳鸯,穿花鸾凤。喜孜孜枝生连理,美甘甘带绾同心。恰恰莺声,不离耳畔;津津甜唾,笑吐舌尖。杨柳腰,脉脉春波;樱桃口,微微气喘。星眼朦胧,细细汗流香玉体;酥胸荡漾,涓涓露滴牡丹心。一个初侵女色,犹如饿虎吞羊;一个乍遇男儿,好似渴龙得水。可惜菩提甘露水,倾入红莲两瓣中。

 

  当日长老与红莲云收雨散,却好五更,天色将明。长老思量一计,怎生藏他在房中?房中有口大衣厨,长老开了锁,将厨内物件都收拾了,却教红莲坐在厨中,分付道:“饭食我自将来与你吃,可放心宁耐则个。”红莲是女孩儿家,初被长老淫勾,心中也喜,躲在衣厨内,把锁锁了。少间,长老上殿诵经毕,入房,闭了房门,将厨开了锁,放出红莲,把饮食与他吃了,又放些果子在厨内,依先锁了。至晚,清一来房中,领红莲回房去了。

 

  却说明悟禅师,当夜在禅椅上入定回来,慧眼已知五戒禅师差了念头,犯了色戒,淫了红莲,把多年清行,付之东流。“我今劝省他不可如此。”也不说出。至次日,正是六月尽,门外撇骨池内,红白莲花盛开。明悟长老令行者采一朵白莲花,将回自己房中,取一花瓶插了,教道人备杯清茶在房中。却教行者去请五戒禅师:“我与他赏莲花,吟诗谈话则个。”不多时,行者请到五戒禅师。两个长老坐下,明悟道:“师兄,我今日见莲花盛开,对此美景,折一朵在瓶中,特请师兄吟诗清话。”五戒道:“多蒙清爱。”行者捧茶至。茶罢,明悟禅师道:“行者,取文房四宝来。”行者取至面前,五戒道:“将何物为题?”明悟道:“便将莲花为题。”五戒捻起笔来,便写四句诗道:“一枝菡萏瓣初张,相伴葵榴花正芳。似火石榴虽可爱,争如翠盖芰荷香?”五戒诗罢,明悟道:“师兄有诗,小僧岂得无语乎?”落笔便写四句诗曰:

 

  春来桃杏尽舒张,万蕊千花斗艳芳。夏赏芰荷真可爱,红莲争似白莲香?

 

  明悟长老依韵诗罢,呵呵大笑。

 

  五戒听了此言,心中一时解悟,面皮红一回,青一回,便转身辞回卧房。对行者道:“快与我烧桶汤来洗浴。”行者连忙烧汤,与长老洗浴罢。换了一身新衣服,取张禅椅到房中,将笔在手,拂开一张素纸,便写八句《辞世颂》曰:“吾年四十七,万法本归一。只为念头差,今朝去得急。传与悟和尚,何劳苦相逼?幻身如雷电,依旧苍天碧。”写罢《辞世颂》,教焚一炉香在面前。长老上禅椅上,左脚压右脚,右脚压左脚,合掌坐化。

 

  行者忙去报与明悟禅师。禅师听得大惊,走到房中看时,见五戒师兄已自坐化去了。看了面前《辞世颂》,道:“你好却好了,只可惜差了这一着。你如今虽得个男子身,长成不信佛、法、僧三宝,必然灭佛谤僧,后世却堕落苦海,不得皈依佛道,深可痛哉!真可惜哉!你道你走得快,我赶你不着不信!”当时也教道人烧汤洗浴,换了衣服,到方丈中,上禅椅跏趺而坐。分付徒众道:“我今去赶五戒和尚,汝等可将两个龛子盛了,放三日一同焚化。”嘱罢,圆寂而去。众僧皆惊,有如此异事!城内城外听得本寺两个禅师同日坐化,各皆惊讶,来烧香礼拜布施者,人山人海,男子妇人,不计其数。嚷了三日,抬去金牛寺焚化,拾骨撇了。

 

  这清一遂浼人说议亲事,将红莲女嫁与一个做扇子的刘待诏为妻,养了清一在家,过了下半世。不在话下。

 

  且说明悟一灵真性,直赶至四川眉州眉山县城中,五戒已自托生在一个人家。这个人家,姓苏,名洵,字明允,号老泉居士,诗礼之人。院君王氏,夜梦一瞽目和尚,走入房中,吃了一惊。明旦分娩一子,生得眉清目秀,父母皆喜。三朝满月,百日一周。不在话下。

 

  却说明悟一灵,也托生在本处,姓谢,名原,字道清。妻章氏,亦梦一罗汉,手持一印,来家抄化。因惊醒,遂生一子。年长,取名谢瑞卿。自幼不吃荤酒,一心只爱出家。父母是世宦之家,怎么肯?勉强送他学堂攻书。资性聪明,过目不忘,吟诗作赋,无不出人头地。喜看的是诸经内典,一览辄能解会。随你高僧讲论,都不如他。可惜一肚子学问,不屑应举求官;但说着功名之事,笑而不答。这也不在话下。

 

  却说苏老泉的孩儿,年长七岁,教他读书写字,十分聪明,目视五行书。行至十岁来,五经三史,无所不通。取名苏轼,字子瞻。此人文章冠世,举笔珠玑,从幼与谢瑞卿同窗相厚,只是志趣不同。那东坡志在功名,偏不信佛法,最恼的是和尚,常言:“不秃不毒,不毒不秃;转毒转秃,转秃转毒。我若一朝管了军民,定要灭了这和尚们,方遂吾愿。”见谢瑞卿不用荤酒,便大笑道:“酒肉乃养生之物,依你不杀生,不吃肉,羊、豕、鸡、鹅,填街塞巷,人也没处安身了。况酒是米做的,又不害性命,吃些何伤?”每常二人相会,瑞卿便劝子瞻学佛,子瞻便劝瑞卿做官。瑞卿道:“你那做官,是不了之事;不如学佛,三生结果。”子瞻道:“你那学佛,是无影之谈;不如做官,实在事业。”终日议论,各不相胜。

 

  仁宗天子嘉祐改元,子瞻往东京应举,要拉谢瑞卿同去,瑞卿不从。子瞻一举成名,御笔除翰林学士,锦衣玉食,前呼后拥,富贵非常!思念窗友谢瑞卿不肯出仕,“吾今接他到东京,他见我如此富贵,必然动了功名之念。”于是修书一封,差人到眉山县接谢瑞卿到来。谢瑞卿也恐怕子瞻一旦富贵,果然谤佛灭僧,也要劝化他回心改念,遂随着差人到东京,与子瞻相见。两人终日谈论,依旧各执己见,不相上下。

 

  你说事有凑巧,物有偶然。适值东京大旱,赤地千里。仁宗天子降旨,特于内庭修建七日黄罗大醮,为万民祈雨。仁宗一日亲自行香二次,百官皆素服奔走执事。翰林官专管撰青词,子瞻奉旨修撰,要拉瑞卿同去,共观胜会。瑞卿心中却不愿行,子瞻道:“你平昔最喜佛事,今日朝廷请下三十六处名僧,建下祈场,诵经设醮,你不去随喜,却不挫过?”瑞卿道:“朝廷设醮,虽然仪文好看,都是套数,那有什么高僧谈经说法,使人倾听?”看起来也是子瞻法缘该到,自然生出机会来。当日子瞻定要瑞卿作伴同往,瑞卿拗他不过,只得从命。二人到了佛场,子瞻随班效劳,瑞卿打扮个道人模样,往来观看法事。

 

  忽然仁宗天子驾到,众官迎入,在佛前拈香下拜。瑞卿上前一步,偷看圣容,被仁宗龙目观见瑞卿生得面方耳大,丰仪出众。仁宗金口玉言,问道:“这汉子何人?”苏轼一时着了忙,使个急智,跪下奏道:“此乃大相国寺新来一个道人,为他深通经典,在此供香火之役。”仁宗道:“好个相貌!既然深通经典,赐你度牒一道,钦度为僧。”谢瑞卿自小便要出家做和尚,恰好圣旨分付,正中其意。当下谢恩已毕,奏道:“既蒙圣恩剃度,愿求御定法名。”仁宗天子问礼部取一道度牒,御笔判定“佛印”二字。瑞卿领了度牒,重又叩谢。候圣驾退了,瑞卿就于醮坛佛前祝发,自此只叫佛印,不叫谢瑞卿了。那大相国寺众僧,见佛印参透佛法,又且圣旨剃度,苏学士的乡亲好友,谁敢怠慢?都称他做“禅师”。不在话下。

 

  且说苏子瞻特地接谢瑞卿来东京,指望劝他出仕,谁知带他到醮坛行走,累他落发改名为僧,心上好不过意。谢瑞卿向来劝子瞻信心学佛,子瞻不从;今日到是子瞻作成他落发,岂非天数,前缘注定?那佛印虽然心爱出家,故意埋怨子瞻许多言语,子瞻惶恐无任,只是谢罪,再不敢说做和尚的半个字儿不好。任凭佛印谈经说法,只得悉心听受;若不听受时,佛印就发恼起来。听了多遍,渐渐相习,也觉佛经讲得有理,不似向来水火不投的光景了。朔望日,佛印定要子瞻到相国寺中礼佛奉斋,子瞻只得依他。又子瞻素爱佛印谈论,日常无事,便到寺中与佛印闲讲,或分韵吟诗。佛印不动荤酒,子瞻也随着吃素,把个毁僧谤佛的苏学士,变做了护法敬僧的苏子瞻了。佛印乘机又劝子瞻弃官修行,子瞻道:“待我宦成名就,筑室寺东,与师同隐。”因此别号东坡居士,人都称为苏东坡。

 

  那苏东坡在翰林数年,到神宗皇帝熙宁改元,差他知贡举,出策题内讥诮了当朝宰相王安石。安石在天子面前谮他恃才轻薄,不宜在史馆,遂出为杭州通判。与佛印相别,自去杭州赴任。一日,在府中闲坐,忽见门吏报说:“有一和尚,说是本处灵隐寺住持,要见学士相公。”东坡教门吏出问:“何事要见相公?”佛印见问,于门吏处借纸笔墨来,便写四字送入府去。东坡看其四字:“诗僧谒见。”东坡取笔来批一笔云:“诗僧焉敢谒王侯?”教门吏把与和尚。和尚又写四句诗道:“大海尚容蛟龙隐,高山也许凤皇游。笑却小人无度量,‘诗僧焉敢谒王侯?’”东坡见此诗,方才认出字迹,惊讶道:“他为何也到此处?快请相见。”你道那和尚是谁?正是佛印禅师。因为苏学士谪官杭州,他辞下大相国寺,行脚到杭州灵隐寺住持,又与东坡朝夕往来。后来东坡自杭州迁任徐州,又自徐州迁任湖州,佛印到处相随。

 

  神宗天子元丰二年,东坡在湖州做知府,偶感触时事,做了几首诗,诗中未免含着讥讽之意。御史李定、王珪等交章劾奏苏轼诽谤朝政。天子震怒,遣校尉拿苏轼来京,下御史舌狱,就命李定勘问。李定是王安石门生,正是苏家对头,坐他大逆不道,问成死罪。东坡在狱中,思想着甚来由,读书做官,今日为几句诗上,便丧了性命?乃吟诗一首自叹,诗曰:

 

  人家生子愿聪明,我为聪明丧了生。但愿养儿皆愚鲁,无灾无祸到公卿。

 

  吟罢,凄然泪下,想道:“我今日所处之地,分明似鸡鸭到了庖人手里,有死无活。想鸡鸭得何罪,时常烹宰他来吃?只为他不会说话,有屈莫伸。今日我苏轼枉了能言快语,又向那处伸冤?岂不苦哉!记得佛印时常劝我戒杀持斋,又劝我弃官修行,今日看来,他的说话,句句都是,悔不从其言也!”

 

  叹声未绝,忽听得数珠索落一声,念句“阿弥陀佛”。东坡大惊,睁眼看时,乃是佛印禅师。东坡忘其身在狱中,急起身迎接,问道:“师兄何来?”佛印道:“南山净慈孝光禅寺,红莲花盛开,同学士去玩赏。”东坡不觉相随而行,到于孝光禅寺。进了山门,一路僧房曲折,分明是熟游之地。法堂中摆设钟磬经典之类,件件认得,好似自家家里一般,心下好生惊怪。寺前寺后,走了一回,并不见有莲花。乃问佛印禅师道:“红莲在那里?”佛印向后一指道:“这不是红莲来也?”东坡回头看时,只见一个少年女子,从千佛殿后,冉冉而来。走到面前,深深道个万福。东坡看那女子,如旧日相识。那女子向袖中摸出花笺一幅,求学士题诗。佛印早取到笔砚,东坡遂信手写出四句。道是:“四十七年一念错,贪却红莲甘堕却。孝光禅寺晓钟鸣,这回抱定如来脚。”那女子看了诗,扯得粉碎,一把抱定东坡,说道:“学士休得忘恩负义!”东坡正没奈何,却得佛印劈手拍开,惊出一身冷汗。醒将转来,乃是南柯一梦。狱中更鼓正打五更。东坡寻思:“此梦非常,四句诗一字不忘。”正不知甚么缘故,忽听得远远晓钟声响,心中顿然开悟:“分明前世在孝光寺出家,为色欲堕落,今生受此苦楚。若得佛力覆庇,重见天日,当一心护法,学佛修行。”

 

  少顷天明,只见狱官进来称贺,说:“圣旨赦学士之罪,贬为黄州团练副使。”东坡得赦,才出狱门,只见佛印禅师在于门首,上前问讯道:“学士无恙?贫僧相候久矣!”原来被逮之日,佛印也离了湖州,重来东京大相国寺住持,看取东坡下落。闻他问成死罪,各处与他分诉求救,却得吴充、王安礼两个正人,在天子面前竭力保奏。太皇太后曹氏,自仁宗朝便闻苏轼才名,今日也在宫中劝解。天子回心转意,方有这道赦书。东坡见了佛印,分明是再世相逢,倍加欢喜。东坡到五凤楼下,谢恩过了,便来大相国寺,寻佛印说其夜来之梦。说到中间,佛印道:“住了,贫僧昨夜亦梦如此。”也将所梦说出,后一段与东坡梦中无二。二人互相叹异。

 

  次日,圣旨下,苏轼谪守黄州。东坡与佛印相约:且不上任,迂路先到宁海军钱塘门外来访孝光禅寺。比及到时,路径门户,一如梦中熟识。访问僧众,备言五戒私污红莲之事。那五戒临化去时,所定《辞世颂》,寺僧兀自藏着。东坡索来看了,与自己梦中所题四句诗相合,方知佛法轮回,并非诳语,佛印乃明悟转生无疑。此时东坡便要削发披缁,跟随佛印出家。佛印到不允从,说道:“学士宦缘未断,二十年后,方能脱离尘俗。但愿坚持道心,休得改变。”东坡听了佛印言语,复来黄州上任。自此不杀生,不多饮酒,浑身内外,皆穿布衣,每日看经礼佛。在黄州三年,佛印仍朝夕相随,无日不会。

 

  哲宗皇帝元祐改元,取东坡回京,升做翰林学士、经筵讲官。不数年,升做礼部尚书、端明殿大学士。佛印又在大相国寺相依,往来不绝。到绍圣年间,章惇做了宰相,复行王安石之政,将东坡贬出定州安置。东坡到相国寺相辞佛印,佛印道:“学士宿业未除,合有几番劳苦。”东坡问道:“何时得脱?”佛印说出八个字来,道是:“逢永而返,逢玉而终。”又道:“学士牢记此八字者!学士今番跋涉忒大,贫僧不得相随,只在东京等候。”东坡怏怏而别。到定州未及半年,再贬英州;不多时,又贬惠州安置;在惠州年馀,又徙儋州;又自儋州移廉州;自廉州移永州;踪迹无定,方悟佛印“跋涉忒大”之语。

 

  在永州不多时,赦书又到,召还提举玉局观。想着:“‘逢永而返’,此句已应了;‘逢玉而终”,此乃我终身结局矣。”乃急急登程,重到东京,再与佛印禅师相会。佛印道:“贫僧久欲回家,只等学士同行。”东坡此时大通佛理,便晓得了。当夜两个在相寺,一同沐浴了毕,讲论到五更,分别而去。这里佛印在相国寺

 

  圆寂,东坡回到寓中,亦无疾而逝。

 

  至道君皇帝时,有方士道:“东坡已作大罗仙。亏了佛印相随一生,所以不致堕落。佛印是古佛出世。”这两世相逢,古今罕有,至今流传做话本。有诗为证:

 

  禅宗法教岂非凡?佛祖流传在世间。铁树开花千载易,坠落阿鼻要出难。